慕容朔!慕容修的后人。慕容世家祖祖辈辈靠风水面相为生。慕容朔是个穷苦人,命运多舛。70年代的动荡时期,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慕容朔和父母一起被打上牛鬼蛇神的标签。在龙城挂牌游行了七天七夜,那牌子重达二三十斤,前三天,脖子上都勒出深深的血印子。后四天,牌子直接嵌进肉里,磨骨戳筋,那样的折磨,不是常人能忍的。祖上积累的产业,到了父亲这一辈,原本是衣食无忧。父亲性格憨厚,终日闭门不出,躲书房内著书,翻译古籍。母亲出生在书香门第,遇战乱,逃难时认识的父亲。要说父母是牛鬼蛇神,还真是没有天理。那是一段黑暗的时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慕容朔表现良好,被送去西北农场改造,父母却和其他二十多人一起被关进了赵氏府邸,接受所谓的“面壁思过”。这一别,阴阳两隔。再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慕容朔回到了龙城。他想摆脱慕容世界面相的宿命,怕重蹈父母的覆辙,便金盆洗手,尝试了许多新工作,却一直郁郁不得志,只好重拾相师的手艺。俗话说,姻缘天定,苦若修行。慕容朔的妻子正是找他算命的姑娘。姑娘不顾家人反对,历经万难,两人终成眷属。生活中难得出现了灿烂的阳光,没想到,第二年,妻子难产,大出血死亡,留下一女,取名慕容雪。慕容雪七岁那年,患重病。慕容朔寻医问药,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只得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怀中死去。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慕容朔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抱着女儿的遗体奔溃投河。众人打捞了三天,都在为这个苦命之人惋惜的时候,他却活生生的从水里爬了出来。从此隐居南山,不问世事。
阎王殿鲜少有人来,自然不会有人留意到慕容朔。印象中破败的阎王殿,在慕容朔的修缮下,虽不及往日的风采,像是与世隔绝的乡间小院。红色的大门,灰色的围墙,围墙外是个平整的院子,使用后殿废旧的石材整修而成。石桌,藤椅,一圈整整齐齐的菜园。屋后种着一排碗口大小的槐树。
围墙内的院子,俨然成了一座小花园。只不过花园中种的不是花,是形形色色叫不上名的药材。偏房用作卧室,边上搭建了一个小厨房。厨房门口的小煤炉上,一口砂锅,正“呲呲”的冒着热气。院内药味弥漫。
慕容朔的卧室十分简陋。木板床,棉被很薄,有些发黄。不是那种没洗过的黄,是用久了的那种寒碜。这房间里还有个掉漆的老旧柜子,上面的铜扣都有些氧化发黑了。破败的窗棂上糊着发黄的油纸。正对着窗户是一张旧书桌,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不少旧书。另一边,一个简易的毛巾架,架着两只脸盆,再就是一张深色实木四方桌,四条长板凳。桌上一盏煤油灯,一只白瓷茶壶。几只空碗。
娜娜毫无生气的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如枯草般散开。手腕处几道深深的爪痕,四周皮肉都已经绽开。黑色的筋脉,犹如水墨一般,从手腕延伸至半边脸上。散发着诡异的黑紫色雾气。赵老三不敢看她的脸,他不敢相信,眼前正是二十年没见,曾经活泼可人的周娜娜。他捂住嘴,后退几步,泪水涌上她的眼眶。然后激动得嘴唇发抖,扑倒在娜娜的身上,失控的嚎啕大哭。
赵祯复杂的眼神望着娜娜,手腕处的爪痕让他回忆起了案发现场留下的痕迹。娜娜刚回国,不可能与人结仇。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伤的如此重!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娜娜,趴着的是伤心欲绝的老三。赵祯愣愣的杵在床前,不知所措。
“来啦!”慕容朔换了一身粗布衣服,小心翼翼的端着熬药的砂锅,经过门口时微微一顿,而后取一只空碗,将砂锅内紫红色的汤药倒入碗中。
赵祯见他来得正好,健步跨到他面前,一把揪起了慕容朔的衣领。控制不住地失声低吼:“娜娜为什么会在你这?怎么会变成这样?”
碗中的汤药一晃荡,洒了一些出来。慕容朔端药的户口处被烫红了一片,赶紧取下端砂锅的毛巾捂住。痛得龇牙咧嘴。赵祯很快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了。如果慕容朔真要加害娜娜,根本没必要为她熬药疗伤。
“对不起!一时激动,没控制住。还得劳烦你告知我们真相!”赵祯赶忙将手从他的领口处松开,接过装汤药的碗,放在桌子上。又取下毛巾架上的毛巾,转身出门口,在水缸中浸了冷水,敷住慕容朔烫伤的位置。
“真相?我想问问二位,是真相重要,还是救人重要?”慕容朔冷冷一笑,指着床上的娜娜,说道:“想必你们已经猜出我的身份,用真相去换她性命,你们愿意吗?”
“听闻慕容家世代行善积德,如今阎王殿内,娜娜半人半鬼!成人成鬼,还不是你说了算?”赵祯闭着眼,他虔诚的这样一半央求,一半讥讽。
“我只是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嘴巴臭,怕是没这本事!”慕容朔背过身去。
赵老三一惊,慌忙跪着爬到慕容朔跟前,“咚咚”的磕着响头。“求求你,救救她!只要能救他,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起来!哎呀,你给我起来!”慕容朔扶起赵老三一看,额前磕破了皮,微微肿起的前额渗出了殷虹的鲜血。“不是我不愿救她!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赵老三面色一紧,焦急的追问道。
“这位姑娘身上的伤可不一般!不是一般的抓伤!”慕容朔从毛巾架后面取下一杆长长的烟枪和半布袋烟丝。烟锅一圈原本的金属已经熏得漆黑,他打开布袋,往烟枪内填一撮烟丝,划拉一根火柴点燃,吧嗒两口,简陋的小屋内,顿时青烟迷漫。慕容朔目光沉沉的扫过娜娜,又转回到赵老三的脸上,顿了顿,缓缓问道:“听说过尸毒吗?”
“不可能!”赵祯睥睨了慕容朔一眼,回道:“我从事侦破工作二十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中过尸毒。医学名词中也根本没有‘尸毒’这个词。这只不过是出现在小说和影视作品中迷信的说法。浓雾中见你仙风道骨,原以为你是个归隐山林,寻医问道的高人,不曾想却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庸俗之辈!老三,当务之急是赶紧将娜娜送去医院!事情的来龙去脉!将他带回局里一问便知!”
“是吗?”慕容朔眯起眼,嘴角微微一翘,吧嗒着烟,不再说话。赵祯一遍又一遍拨打120和张鹏的手机,无奈就是没有信号。
慕容朔再取下一只空碗,倒了小半碗水,转身打开旧柜子,取出一根缝衣针,轻轻扎破手指,回到桌前,将指间的那滴血滴入水中。慕容朔端起碗,凌空画了一道符,将掺了血的温水尽数含在嘴中。朝娜娜的身上喷去。
喷出的水雾化成汽,和缭绕的青烟神奇的融合在一起,就像蝉蛹一般将娜娜包裹了起来。烟汽缓缓透明,赵老三竟能一眼看穿娜娜周身的经络。就像是X光能穿透皮肤,窥见骨骼一样。
黑紫之气正在缓缓从娜娜的四肢攻向心脏。最近的地方已经一寸不足。
赵祯探了探慕容朔手中的那只空碗。嘴角微微抽搐,惊愕的望着眼前的一幕。揉了揉眼睛,心中默念:“慕容朔精通风水和面相之术,这一定是个障眼法,就像魔术一样!假的!假的!”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
“我已经封住她心口的脉门。不过,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不出半个小时,毒气攻心!到时候哪怕是神仙,也无力回天!”慕容朔回头,将目光落在药碗上:“此药只能暂缓血液流通的速度,治标不治本。如果要彻底驱除尸毒,恐怕还需一味特殊的药引。所以,老夫略施小计,借乌鸦勾字,引二位前来。这药引便在其中一人身上。”
“药引!药引?”赵老三救人心切,搜便了全身,除了一串钥匙,一个钱包,一个诺基亚,什么都没有。他目光定格在赵祯身上。见赵祯一动不动,他急得几乎跪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最后小声哭了起来。
“哭个球!慕容朔这老头骗你的!哪有什么药引!人命关天!别耽搁了!一人抱一段到车上,赶紧送娜娜去医院!”赵祯呵斥,转身就去抱娜娜。慕容朔抬起烟斗隔空一压,看似瘦弱的娜娜,此时却似有千金之重,赵祯咬牙切齿,使出浑身气力,怎么都抱不起来。
“冤家心头肉!情人眼中泪!”慕容朔眼珠一转,挑了赵老三一眼,烟斗指了指他的心口。“你刚不是说,为了救他!什么条件都答应吗?心口挖肉行不行?”
“疯了!够了!”赵祯恼得直跺脚,从背后掏出一副手铐。伸手就要去拷慕容朔:“糟老头,装神弄鬼!不救人不说,还想伤我兄弟?不管是娜娜还是老三,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跟你没完!跟我走!等到了局里,有你受的!”
“赵祯!住手!”老三挡在两人中间,死死按住赵祯手里的手铐,脸憋得通红。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嘶吼着脱去衣服:“如果床上躺着的是娟儿!你会怎么做!我怨恨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她回来了!我就想好好爱她!重新追求她!别说是割一块肉!就是换我半条命!又能怎么样!来不及了!如果他真有办法救娜娜!慕容朔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如果他真是一个神棍!骗子!等试完了要杀要剐要抓也不迟!”
“好!好!”慕容朔微微点头,脸上绽放出一阵笑容,从旧柜子摸出一张很薄很小的刀片。再回到赵老三面前,眼眶微微一红。轻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来吧!”赵老三闭上眼睛,坚定的回答。
“抛开所有的欲望与杂念。只留最单纯的爱情。”慕容朔拾一撮烟丝,吧嗒吧嗒又抽了起来。淡淡的烟味,化作老三记忆中的阳光与微风。往事涌上心头,青涩的笑容在老三的脸上呈现,一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眨眼的功夫,慕容朔的烟斗已经将眼泪挑落碗中,另一只手的刀锋闪过,老三顿觉心口一凉,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随着泪滴一起落入碗中。在疼痛袭来之前,慕容朔早将滚烫的烟灰,抖落在伤口。
赵老三又烫又疼,惨叫一声,被身后的赵祯一把搀扶住。
再看碗中,紫红色的汤药泛着白色的泡沫,渐渐的变得和白开水一般透明。撬开娜娜的嘴巴,灌下汤药。很快,娜娜的身体起了反应,像蛇一般,在慕容朔的床上痛苦的扭动起来。周身的黑紫之气淡去。几滴粘稠的黑色液体,从伤口排出。娜娜停止了挣扎,全身的血色渐渐恢复,脸上泛过一丝红晕,连头发也恢复了黑亮的光泽。
“怎么可能!”赵祯瞪大了双眼。
慕容朔端上一盆热水,为娜娜清理伤口。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和半捆纱布,淡黄色的粉末均匀撒在伤口,轻轻用纱布包裹,叮嘱道:“不可沾水。最好上医院做个缝合,一日一敷,七日痊愈。”
屋外的细雨声渐弱,阴霾散去后,云层间竟洒出了缕缕日光,驱散了山间缭绕的雾气。
赵老三毕恭毕敬的给慕容朔作了个揖,还没来得及说感谢的话,赵祯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悄无声息的抵上了慕容朔的脑门。
慕容朔一愣,用剪刀轻轻剪断纱布,在娜娜的伤口打了个结。回眸一笑,淡淡的说道:“哼!忘恩负义!”
赵老三伸手去夺枪,低声喝到:“赵祯!做什么?他可是救了娜娜!”
赵祯不耐烦的推开老三的手:“一码归一码!别忘了!你也是个警察!”
慕容朔在赵祯的枪口下镇定自若的收好纱布,提起水壶,倒了两碗水,一看烟锅熄了火,又赶紧点上。跷着二郎腿,猛抽了两口。
赵祯在慕容朔对面坐下,低头扫了眼碗中冒着热气的开水,抿了抿嘴唇,将碗轻轻推到一边,枪口始终没有离开慕容朔。他目光如炬。“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如果乌鸦是被你施了法,那赵氏府邸门口的剑痕和字迹是你留下的?还有那只猫——”
“咳咳!”慕容朔被烟呛了两口,弓着背咳嗽起来。赵老三将赵祯推开的碗端给慕容朔,并用手掌在他背上轻拍了一阵。慕容朔缓过神来,将碗里的开水喝掉大半。含着烟嘴,似笑非笑的摆手回道:“我就一糟老头,哪有那样的本事。一杆老烟枪都拿不稳,还使剑?”
“如果剑痕不是你留下的,娜娜的事,你作何解释?”赵祯的话锋犀利,咄咄逼人。
“佛曰: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祖上世代相面勘风水,泄露了太多天机。到我这一世,用半生时间,还业报,尝恶果。只是可怜了父母妻儿。”慕容朔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赵氏府邸厉鬼伤人为恶,白衣侠士与之斗,为善。慕容习方术,采药救人为报。善恶之报已了,又何必刨根究底,再去纠结。”
“你的意思是,娜娜被厉鬼所伤?救她回南山的,是位白衣侠士?”赵祯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愤然骂道:“一派胡言!江湖骗子!还厉鬼?我看娜娜十有八九是被你劫持过来的!怕真相被识破,就用歪门邪道,自编自导一出戏。好让我们相信是厉鬼伤人对吧?还借机伤我兄弟!美其名曰心头肉!仅一面之缘,你凭什么算准了老三爱着娜娜!”
赵祯收起手枪,掏出镣铐,将慕容朔的双手按住。“咔咔”两声,锁上了手铐。由于用力过猛,慕容朔手中的烟枪甩向桌脚,“咔嚓”断成了两截。
“你!”慕容朔见烟斗坏了,气得双目浑圆,面红耳赤。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接着长吁一口气,无比憋屈的低下头,喃喃一句:“信也罢,不信也罢!无所谓了。”
一位是娜娜的救命恩人,一位是几十年的兄弟,赵老三十分尴尬。愣愣的杵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床上的娜娜僵直坐了起来。目光呆滞,不可置信地抬头。眸光一闪,虚弱的喊了一声:“赵祯!老三?”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凝住了,娜娜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抬头望了老三一眼,却见到他正凝视着自己,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娜娜身上,娜娜不自然的将上半身靠向了床栏,呆瞪着两眼,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怎么了?这是在哪?”浅笑隐去,突然现出痛楚的神情,“啊!”捂住受伤的手腕,身体一倾,顺着床沿滚落下来。
赵老三飞扑过去,就地一个翻滚,稳稳的接住了娜娜。四目相对,娜娜和老三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老三心跳加速,瞪大眼睛。娜娜一惊,随后闭上双眼,两颊羞红。不一会,两颗滚烫的泪珠,滴落下来。
赵祯识趣的转过身去,同时也将慕容朔掰了过去。
“……姑姑昏迷之后,女鬼张牙舞爪的扑来。低头看时,手背已经皮开肉绽,疼痛入骨。在这千钧一发,空中落下一道白色银光。一位身披银白披风的少年,从身后将女鬼打飞。披风上大大的帽子,遮住了少年大半张脸。夜太黑,只朦胧的显出英俊的轮廓。少年使的一支寒光闪闪的短剑,女鬼则挥舞着长长的利爪。仿佛做梦一般。在他们的打斗中,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沉沉的昏睡了过去。”神志清醒过来的娜娜,心有余悸的回忆起了昨夜的情景。
虽然女鬼的说法过于荒诞,但是娜娜的回忆和姑姑以及慕容朔的描述基本吻合。不管慕容朔有没有撒谎,都不像是有心加害娜娜,救了她一命倒是事实。
慕容朔耷拉着脑袋,板着个脸,嘴角有些僵硬。赵老三朝赵祯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
赵祯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口袋里摸出钥匙,伸手为慕容朔开手铐。怎奈慕容朔在气头上,丝毫没有原谅赵祯的意思。冷冷的别过脸去,鼻子里“哼”了一声。
为了避免尴尬,赵老三赶忙圆场:“哎呀慕容叔,刚才都是误会,娜娜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们一定把你当亲叔孝敬!”
娜娜用虚弱的嗓音问道:“他救了我?那少年呢!”
“少年,有缘自会再见的。”慕容朔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段成两截的烟枪。“这是亡妻买给我唯一的礼物哇!这么多年!你——”悲戚的声音带着努力克制之后的颤抖。
“啊~”赵祯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闯了大祸。脱下外套,包住断了的烟斗。诚恳的说道:“慕容叔,对不起!都赖我!下山定竭尽全力将它复原。”
“哎!罢了!”慕容朔迟疑了一阵,点点头,伸直了双手。
赵祯打开手铐,收了回去。抬眼望着屋外的阳光,说:“感谢的话不多说。天色不早了,老三你赶紧送娜娜去医院,我除了修烟杆,有些事得回局里处理。别耽搁,就此谢别吧!”
“那慕容叔,过段时间带娜娜回来看你!”赵老三又给慕容朔深深鞠了一躬,抱起娜娜,转身跟着赵祯朝越野车的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