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的夜很长很冷。地下小酒馆烧着火。海拉利落地脱去大衣的时候,尤欢想着,这样潇洒漂亮的女人,现在倒追个直男,对方也很难拒绝。
要不然当初,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追到了庭林呢。他还记得,大学毕业后,他们即将搬出共住了四年的宿舍。室友抱着一大捧撒了金粉的玫瑰花皱了皱眉头:“答应不答应呢?”
他那么清晰地听见心被挖开的声音。但他只是装作不着意地回了句:“你钟意就答应吧”
那时庭林望了他一眼。室友是感情极节制的人,但那眼神好像被抽去了魂魄。虽然他到今天也没想明白,那一眼里有什么。三年来,他也尽力不去想。
海拉嘬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你很难找啊。亏得我要用学校邮件找我的旧死党。”
“这不还是被你找到了。”
“你多能耐,把所有大学的熟人都屏蔽了。只知道要到爱丁堡搞戏剧了,也不知搞出了什么能耐。我要不是在你们学校网站上看到你邮箱,就真要去警察局了。”
他不知接什么好,低着头喝酒:“你还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 海拉看出了他的尴尬,也就不再追问他屏蔽旧人的事情。“爱丁堡,很适合你。”
“是啊。戏剧的氛围很浓。而且也不会另眼看待⋯⋯对于我这种人。”
“国内是不行。学校里还好,出入职场就要戴着面具做人。这一年的公差应酬我都不咋么想去。但还好没人要陪,这次来英国也正好,有个机会见见你。” 她说着,伸过手来握着他的手。他怎么都觉得别扭,却也不便把手抽出来。有些事她没必要知道。
他想着怎么掩饰自己的局促,慌乱下朝酒保抛了个媚眼。手上立马被海拉掐了一下:“老实点。小浪货!”
尢欢想起来,他在大学决定出柜的时候,海拉欣慰地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吐出的却是“小浪货”三个字。他哑然失笑,这大概就是海拉的方式。但室友却有些难做人,虽然在宿舍不吭声。庭林在保守的工科院系,作为一个基佬的室友,难免被人背地里闲话。所以当海拉闪着星星眼同他讲对自己室友的表白大计,他心痛着,却也长舒一口气。
也好,如此他的心意,便能被永远地埋葬。
像他们搬离宿舍后,被丢进垃圾桶的窗口的雏菊,去了垃圾填埋场。
今日他觉出异样的,是海拉竟不主动提起庭林。他本不愿去挖那填埋场的记忆。但她在这里,青春的冲动随着威士忌的暖意涌上来。被他屏蔽前,庭林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是:“跟你借的《魂断威尼斯》还在我这儿。什么时候碰个头?顺便聚聚吧。”
他想多知道些,太想了。
他多叫了杯威士忌壮胆:“庭林他也是一样吧。什么都咽在肚子里的性格,反倒容易翻车。” 他警惕地打量着海拉,只见她时常带笑的眼睛瞪圆了一瞬,便恢复了平静。“他很难啊。父母也是传统的人,我们才在一起不久,就催着结婚。还好,一年多没听到他们絮叨了。”
她也闷了一口酒,扯着嘴角笑了笑,那笑得有叹息的声响。
他于是试探地:“那庭林他……近来还好吗?”
她举着酒杯的手颤了下,险些有酒洒出来。放低了酒杯,眼神在四下逃,又像在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
过了很久,她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庭林他……一年前自杀了。我以为你知道?”
这次换他,很久说不出话来。
她接着说,声音发颤:“我们分手了。不出半年,他就……”
他继续沉默着。她掏出根烟,因为手发抖,半天才打着了火。酒保不声不响地给他们续上了威士忌。“……为什么……” 他摆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拳,指甲几乎嵌到肉里。
“没人知道。”她吐了一口烟圈。和他的反应比起来,自己显得冷漠。但自己已经用了一年来消化前男友的死,他才刚知道原来的好兄弟不在了,总要些时间。隔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欢,我当初就不该追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怎么说呢,一部分的他在别处。哪怕是做那事的时候……都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不对的人,由头就是浪费彼此的时间。我也发过火,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从来不答,就在我面前摆弄雏菊。”
“雏菊?” 他没抬头,低声咕哝着。
她凄凉地笑着,掐灭了烟头:“有意思吧。毕业了,还是喜欢养那种不起眼的花。”
“有意思……” 他抬了头,眼里有火在烧,吓着了她,“宋海拉,你就是这么想自己爱过的人么?”
她哑然。
“当初说得多好听,说什么’会好好伺候你兄弟的’,到现在你把他人都给我丢了,还来有脸见我?”
“谢尢欢!” 她低吼,“你脑壳有包吗?”
“不对,是我眼瞎。我,我还以为他跟你一块儿会多开心。”
“你冷静点……”
“我就不该把他托付给你……就不该放手……”
他哽咽了,粗重地喘息。而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半眯着眼睛,审视着眼前的人。悔恨像爱丁堡飘扬的雪,重重地压着这个人。
她抄起吧台上的威士忌瓶子,酒由他的头浇下去,转身便走。剩下他站在当地,地上的液体不知是酒还是眼泪。
皇家英里大道上,风笛声仿佛从亘古吹来,并恒常地带着泣音。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雪里,雪很大,落了他肩上头顶厚厚一层。路过的人还以为他是尊雕像。
海拉踩着雪来了。她站在他面前,给他掸去了头上的雪,斟酌着字句。“你还怪我吗?”
“不了,你没错,” 声很低,要侧耳才听得见,“谁都没错。”
她叹口气,递了本书到他面前。《魂断威尼斯》。
“庭林跟我说过想还给你。后来他爸妈收拾遗物时候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就要来了。”
他接过了书。书皮的边角有些磨损,似乎是被翻看过很多遍。她看了看天:“雪太大了,快回去吧。”转身离开。
他看着她雪地里的足迹。连足迹都很快被雪埋上了。只有他还留在原地。
他忍不住翻了翻书。才几年书页便泛了黄,有几页还有点点水渍留下的褶皱。从书页间,有东西掉了出来。
是干了的雏菊,落在雪地里便碎了。雪继续下,掩埋了灰黄色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