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里的味觉,半盏马奶酒的温度
作者/彬燕
“甲克斯”,哈萨克族大爷大妈向我问好。
毡房里,他们用的母语热烈交谈,我听不懂,目光不时落在我这个异乡客身上。
我腰直直端坐在花毡上,有些生疏的腼腆,每当视线相遇便点头微笑,她们也以同样质朴的笑容回应。
炉灶上的铁锅咕嘟冒着热气,风干肉、胡萝卜、土豆在金黄的牛油脂中翻滚。放在冰柜顶的面团早已揉好了,只等肉汤沸腾时扯成宽面下锅。
雨点密集敲打毡房的顶棚,潮湿空气里飘着奶香与肉香。
我的碗里始终盛着半盏奶茶,游牧民族待客之道,既不让客人空碗失礼,也不让热饮凉透。喝完了她们即刻盛满,为了不让碗空,我便少喝点。捧着碗轻抿意思一下。
在群山环绕的三角平原地带,牧民们搭建起夏季临时聚居点。四五个家庭,饮食起居皆在其中。
面对流动的游牧生活,人们更习惯用味觉记忆彼此,谁家做好吃的,邀约旁边毡房邻居别做饭,都来共享,这点上跟我长大的村庄相似程度差不多。
当邻人们沿着炊烟陆续到来,主妇会铺开绣花桌布,摆满糖果与包尔萨克,铜壶里的奶茶掺着酥油与现挤的鲜奶。阴晴不定的草原午后,一碗热奶茶足以驱散骤雨带来的寒意。
待客流程遵循古老默契,先以茶点暖胃,再分食牛羊肉,夜幕降临时,马奶酒的醇香混着烤肉气息飘散,星空下谈笑声渐次低下去,微醺的人们裹着羊毛毯沉入梦乡。
那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电视信号。太阳能板储存的电量仅够维持冰箱运转和毡房里的夜间照明。
对于习惯都市便利生活的人而言,这样的环境或许难以适应。我却格外享受这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没有商业街的霓虹,没有游客的喧嚷,连陌生人的造访都会收获主人最真挚的款待。
未被景区开发浸染的淳朴,藏在重重山峦之后,像未被风化的璞玉。
记得在某个五星级景区,有人用揶揄的语气质疑:“挤在游客堆里能体验什么生活?建议你到真正的牧区看看。”
于是我带着军绿色暖瓶、铜壶、加厚军大衣和雪地服出发了。气候瞬息万变,正午烈日炙烤着三十多度的草原,转眼乌云压境,雷暴席卷逼近零度的寒气。临行前特意洗净的头发,将在未来数日沾染酥油与柴火的气息。
当受邀走进牧人的毡房,发现客人们都是空手而来。没有推让礼物的客套,只有大块羊肉在铜锅里煮得弹跳,我掏出背包里的苹果、香梨和香蕉相送。
白色毡房里多是操持家务的妇女和安享晚年的老人,青壮年都外出放牧。雨点敲打毡房顶的声响中,炊烟从河畔或山腰的临时居所升起,羊毛毯与铁皮炉构筑着游牧人家的温暖。
餐前餐后都要举行巴塔仪式,银须长者执刀分肉,将最鲜嫩的部位放在客人掌心。众人围坐共食一盘手抓肉,油亮的手指端着汤碗,待长巾在席间轮转擦拭过所有手掌,这场带着奶香与肉香的宴席才算圆满。
逐水草而居,寂寥毡房中临时组成萍(凭)水相逢几家人,苍茫天地间光有草还不行,支起毡房的选址点得有小河,大家共饮一川水,格外爱护和珍惜,不能把河水弄脏,好让下游的人安心饮用。
饭前饭后都需要仪式开始又仪式结束,看起来繁琐,其实是把长长的日子都揉进风俗,把规矩揉进细细的时间里,一针一线都要绣进生活的毛毯。
奶茶盛在木碗里升腾热气,大家都不用筷子,手抓,面条与肉块在指尖传递。那条反复使用的长毛巾,记录着游牧民族有福同享的生存智慧,在物资匮乏的草原,共享不仅关乎礼节,更是生存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