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班牙巴塞罗那驾车向北,穿越比利牛斯山脉,前向法国普罗旺斯,会经过一个叫蒙比利埃的城市。蒙比利埃在国内并不象尼斯、阿维尼翁这些旅游城市那么有名气,但确是法国西南部重要的商业和工业中心,位列法国第六大城市,和我们大中国的成都结为友好城市已经36年。
选择在蒙比利埃停留,却因为弗雷德里克·巴齐耶。特别择日而来,因为法布尔博物馆正在举办他的作品展-《巴齐耶:印象派的摇篮期》。比起印象派的其他人,巴齐耶也象这座城市一样,并不是那么有名气,但是却用一幅朴实的《康达明街9号的画室》成功圈粉,在我心中,他是法国印象派的传奇。
有一句话说,“看一个人的心术,要看他的眼神;看一个人的身价,要看他的对手;看一个人的底牌,要看他身边的好友”。也许开始认识巴齐耶最好的方式,是先看看他的朋友圈。
巴齐耶生前有四位挚友。画《睡莲》和《谷堆》的克劳德·莫奈(1840-1926,终年87岁),画《草地上的午餐》的爱德华·马奈(1832-1883,终年52岁),画《浴女》的奥古斯特·雷诺阿(1841-1919,终年79岁),擅长《圣马丁运河》等风景画的阿尔弗莱德·西斯莱(1839-1899,终年61岁)。
这四位都是法国印象派重要的代表人物,功成名就。很多人不了解印象派,以为这是一个非常前卫的西方现代艺术流派。其实,印象主义是150年前(相当于清朝末期)一次新艺术运动。当时,整个法国正经历着一场社会大变革,在艺术领域,一批青年画家突破了传统的绘画模式和色彩观念,尝试新的绘画理念,是传统艺术向现代艺术转折的起点。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中,19岁的巴齐耶在姑姑的鼓励下,离开家乡前往巴黎学习医科和绘画,并最终放弃医学学业专心于画作。1862年,他去格莱尔画室习画时,结识了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志趣相投,很快结为挚友。当时巴齐耶和他的朋友们,经常走出画室到大自然中去写生(古典学院派是从不在户外画画写生的)。莫奈这一时期的系列草地午餐的作品记录了他们的生活和友谊。
命运如此美好,静静地安排这群年轻的印象派先驱相识,为一个即将辉煌艺术史的新画派悄悄准备。然而,命运又如此残酷,这段珍贵的友谊仅仅持续了8年。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对法兰西一腔热爱的巴齐耶参加了国民自卫军,同年11月28日在战争中牺牲。
说起来有些诡异,但我总觉得巴齐耶似乎对他离世有某种预感,就是那幅著名的《家庭聚会》。当站在法布尔博物馆的这幅画前面,宿命感超越了理性。
画面中艳丽的蓝天让人似乎嗅到清新空气的味道,深深浅浅的绿和明朗透彻的阳光,勾勒出法国南部的美丽。画中的十个人物,都是巴齐耶的亲密家人,或坐或立,每个人的姿态神情都与众不同。
画面中的第十一人,巴齐耶自已,站在画面最左边,半侧身子。这个构图让我百思不解。如果把他的画像去掉,我认为丝毫不会影响到整个画面的完整性。是因为他觉得和整个家庭氛围格格不入?模糊的姿态表现出他对家庭角色的不确定?亦或者,因为至爱,才会情不自禁把色彩和空间都留给挚爱的亲人?把自已隐藏在一个角落,亲人们每每重温画上这个阳光明媚的时刻,不至因他的缺席而太过伤悲。
当然,画的意义绝对不是我的这种小情绪。这幅备受赞誉的室外群像画,真正的闪光之处是将外光画法应用在传统古典主义写实方法中,是写实主义向印象主义过渡阶段的代表性作品。
巴齐耶英年早逝,一生作品只有49幅。这次展览包括巴齐耶生评作品23幅,展览的布置也非常巧妙,不是按时间线索,而是按主题线索,分别静物、花、光、人物、画室、友谊等几个展区,将同时期巴齐耶和其他画家同主题的作品一同展示,让观者慢慢理解画作的历史背景。这些作品来自世界各地,除了法布尔博物馆自已的收藏,还有特别从世界各地运送来的真品,包括巴黎奥赛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学院、华盛顿国家艺术画廊、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等。10欧元的门票价格便能享受这样的艺术盛宴,不得不说这样的旅行太幸运。
边走边看,转过最后一个展厅的屏风,忽然,视觉冲击力极强的几幅人物照片映入眼帘,瞬间把我们重新带回到印象派诞生之前的那个年代。艾克斯先生站在照片前,浓墨重彩地感叹道:“朋友圈真得很重要”。
是啊,巴齐耶和他的朋友圈是令人羡慕的,巴齐耶因他的名人朋友们而笼罩光环。然而,他的人品,更让他在这群画家中与众不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巴齐耶短暂的人生对莫奈、雷诺阿的成才举足轻重。
莫奈在回忆中写道:
“巴齐耶分享他的所有,第一次遇到他,就是真心朋友了,而他本该功成名就。”
他第一个提出举办落选作品画展的主意,没有落选作品画展就没有印象派,因为印象派的画根本不可能进入到人们的视野中;他常常送颜料、画布等给经济较为拮据的莫奈、雷诺阿使用,请他们免费使用自已的画室,各种方式资助当时一文不名的朋友们。主流社会没人能理解莫奈的画。1866年,莫奈的作品被沙龙拒绝,在他感到最前途无望时,巴齐耶用2500法郎高价买下落选的那幅《花园里的女人》,每个月支付50法郎给莫奈,持续几年。没有巴齐耶,莫奈是否会因为生存而创作取悦他人的作品没人能知道。同为画家互相为精神上的鼓励,然而给予经济上的直接支持,古今中外都非常罕见,由此可见他的胸襟和气度。
当今的朋友圈,被误导为索取人脉的资源圈。巴齐耶的朋友圈,却告诉我们友谊的真谛是成全。人至中年,曾经沧海,如果让我说必然成功的模式,我会说,在风华正茂的少年,结交几个志趣相投、品性优秀、意志坚定的朋友,风风雨雨不离不弃,相互成全20年。
这幅我最喜爱的《康达明街9号的画室》,记录了普普通通的一天,年轻的朋友们聚集在巴齐耶画室里的情形:画面右侧墙角有一名男子在弹钢琴,他是公务员梅特尔(一说是著名学者艾德蒙)。画面左侧是雷诺阿和西斯莱(一说是小说家左拉)和在楼梯旁聊天;中间部分,右手拿着手杖的是马奈,他正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作品。在马奈身后穿条纹长裤的男子是莫奈,若有所思。靠在画架旁侧身高高个子的就是巴齐耶,手中还拿着调色盘,似乎特别认真地听取马奈的意见。(据蒋勋【破解莫奈之美】)
这幅画作更珍贵之处是墙上悬挂的画,其中已经被辨认出来的有雷诺阿的画,也有莫奈的画,
是印象派产生以前一件具有历史文件意义的可贵作品。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说:“要想了解到一个国家的人民或者一座城市最关键和最隐密之处,绝不是通过书本,也绝不是通过整天四处游逛本身,而是始终只能通过和这个国家的最优秀人物之间的友谊。”
150年后,身处蒙彼利埃的我,怀着对巴齐耶的好奇和尊敬,走在展厅的回廊,慢慢地欣赏他的作品,了解他的生活、他的年代、他的朋友、他的画和他的爱,我坚信,和巴齐耶之间已经开始建立起友谊。
他,坦诚真挚地对待朋友
他,热爱明媚的色彩,因为心中充满美好情愫
他,不用惊世骇俗主题,只是朴实地描画家人、朋友和身边生活
他,本有机会和莫奈齐名,却为了信仰29岁战死沙场
艺术画作对于我这个艺术小白的诱惑之处,从来不是绘画技巧本身,而是对作品本身的好奇。这些好奇驱使我跟随着他们的作品,感受他们的悲与喜,抽丝剥茧那个年代,细细体会艺术家不同的性格和个人境遇,
然后,
来理解命运和生活究竟是什么,让自已敏感起来,不至因为生活的匆忙和日复一日的重复,而变得日益麻木和凉薄。巴齐耶的画和巴齐耶的朋友圈,让我重新回头审视周围,在平淡生活中那些被忽视的奉献,并且开始懂得珍惜已有。
正如阿兰·德伯顿在《旅行的艺术》所说,
“我们想要从哪里开始艺术之旅,艺术作品就从哪里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
注:文中画作均源自《有画网》,特别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