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真正的进步都是由真正的疑问来开启、并由一代代探索者接力完成的。泰勒斯首先叩问宇宙的本原为何,毕达哥拉斯回答是“数”的组合,赫拉克利特则认为是永恒的活火,这活火不是一直旺旺,而是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又在一定分寸上熄灭。这种“线性”的“分寸”感,比“点”“数”更接近万物的本质。事实上,赫拉克利特本人却是十分桀骜孤僻的,他更相信对立事物之间的斗争,而忽略了统一的价值。他认为万物恒动、一切在变,对立永恒支撑着万物,但事实上正如他拿音乐做的比喻,最美的和谐诚然是由不同的音调构成,但不同音调间并不是斗争,而是声声相映,如此才能共同谱写出万物的恢弘。
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40年—前470年
身份:哲学家、隐者、爱菲斯城邦王族成员、诗人。
贡献:第一个提出认识论,在泰勒斯开启哲学史上的“本体论转向”后,首次将目光聚焦在思维本身层面。第一个真正从运动、变化的角度看待万物。创立“逻各斯”思想,以尺度和比例来考量事物的运动。第一个注意到事物本身的矛盾处于“对立统一”状态,从而成为朴素辩证法思想的代表人物。第一个尝试将宗教哲学化。
背景:公元前494年,米利都城在希波战争中被波斯军队焚毁,米利都学派因此式微。希腊民族在小亚细亚的殖民遂逐渐移至爱菲斯。赫拉克利特出生在伊奥尼亚地区的爱菲斯城邦的王族家庭,本可继承王位,但他让给了兄弟,自己跑到女神阿尔迪美斯庙附近过起了隐居生活。据说后来波斯国王大流士曾写信邀请他去波斯宫廷教授希腊文化。
公元前480年的一天上午,赫拉克利特的朋友赫尔谟多罗来看他,赫尔谟多罗已经提前得知自己将被驱逐的消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望老朋友了。
赫拉克利特正和一群孩子在阿尔迪美斯庙前玩骰子,骰子是用羊跖骨做的,从他和孩子们那里不时传来欢呼和大叫。赫拉克利特玩了一会儿,余光瞥见周围还站着一个人,本来没太在意,前一段时间有不少人来看他的热闹,看看这位曾经的王储如何在神庙的工地上和孩子们玩耍,但后来人们就渐渐不感兴趣了。
“谁啊这是?”赫拉克利特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看旁边这个人,“噢!赫尔谟多罗!我的好朋友!你怎么过来了,你不应该在城里忙着推行新政吗?”
“再忙也要抽时间来看看老朋友啊,哈哈,况且还可以听听你的高见”,赫拉克利特的朋友已经屈指可数了,而赫尔谟多罗又是其中最熟悉的一个。
“有什么高见,我只是一个让人感到奇怪的人”,赫拉克利特自嘲地笑笑。
“人们还不了解你的思想”,赫尔谟多罗认真地说道,“好了,到你住的地方好好聊聊,这里还是太吵。”
“稍等,我给这些小友们说一声”,赫拉克利特走到孩子们中间,赫尔谟多罗先是听到一阵埋怨,然后又是一阵欢呼,估计这个家伙又给孩子们许下什么承诺了吧。
“好了,咱们走吧”,赫拉克利特来到跟前,和赫尔谟多罗一起往住的地方走去。
“新政的推行还顺利吗?”赫拉克利特虽然已经远离人群,但依然关注着社会的变化。
“新政……人们总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选择吧,咱们先不谈这个,我今天过来是要和你聊聊人生和思想的,呵呵。”赫尔谟多罗笑了笑,将话题岔了开去。
“哈哈,是吗,难得难得!”赫拉克利特想到可能朋友遇到了些困难,今天是来散散心的,那就索性放开聊吧,也好久没有人和自己说说话了。
“虽然现在来看你的人不多了,但在城里你可是人们最喜欢谈论的一个人了!”赫尔谟多罗说道。
“他们都说我什么?”赫拉克利特有点好奇。
“你的所有方面,呵呵……嗯,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你的那团‘火’、你的那条‘河’、你的‘逻各斯’,还有你眼中万物的种种规则。”赫尔谟多罗回道。
“哈哈哈哈!”赫拉克利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人不如旧啊。
“你写得太少了,我大多是听人们在说,但又不确定人们说的是不是你的原话,所以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亲自讲一下,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赫拉克利特笑着说道,“就按你刚才说的那几方面,咱们一起来说说,首先是那团‘火’,这个其实是关于宇宙本原的话题。”
“对,自从泰勒斯开始思索宇宙本原是什么后,已经有不少人进行探讨了,泰勒斯认为是水,他的弟子认为是永恒的无限,毕达哥拉斯认为是‘数’的组合,他们都给出了具体解释,你的依据又是什么呢?”赫尔谟多罗问道。
“泰勒斯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文学家”,赫拉克利特回道,“而毕达哥拉斯虽然已经意识到‘数’的重要性,但却本末倒置,一个贵族占星师!哼!”
“那么你的‘火’是如何生成,如何燃烧,又归于何处呢?”赫尔谟多罗紧接着问道,同时意识到不能触及赫拉克利特的“怒点”,否则只能听到一顿暴脾气了。
“呵呵,至于‘火’嘛,刚才你的问法本身就有问题,所以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讲”,这招果然奏效,老赫一听到是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立马两眼放光,语调都变了,“世人看到的‘火’和‘气’、‘水’、‘土’永远处于循环流变之中,而真正构成宇宙的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它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又在一定分寸上熄灭,就这样跳突不息。”
“这种永恒的‘火’我们能看到吗?”赫尔谟多罗继续问道。
“不,这团永恒的‘火’是秘而不见的,可以试着去理解它,但却不能掌握,就像命运一样。”赫拉克利特回答。
“可不可以将这团‘火’理解为永恒的‘斗争’?”赫尔谟多罗问。
“噢,呵呵,你肯定听到我说的关于战争的那些话了,我说过‘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主’,但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它使一些人成为神,使一些人成为人,使一些人成为奴隶,使一些人成为自由人。’我的重视‘斗争’,是因为它能起到的作用,但并没有将它视为本原性的东西。”赫拉克利特答道,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个简陋的住处。
“那这团永恒的‘火’是如何跳动的?”赫尔谟多罗疑惑道。
“这团永恒的‘火’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里固有的‘逻各斯’一样,它们是自行增长的,这团‘火’就像那些最智慧、最优秀的灵魂,它们拥有着干燥的光辉,是一种隐秘的和谐。”赫拉克利特答道。
“隐秘的和谐?为什么不直接呈现出来?”赫尔谟多罗问。
“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赫拉克利特答道,“就像大自然一样,它的奥秘往往都隐藏起来,因为轻易示人,必将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这将对社会造成很大的威胁,况且,那些奥秘就像金子,要辛苦提炼才能得到,懒汉是不可能拥有的,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赫拉克利特答道。
“可你好像也说过:‘对立造成和谐,就像弓和六弦琴一样’”,赫尔谟多罗追问道。
“这个……好像确实这样说过”,赫拉克利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还说过‘弓的名字是生,它的作用是死’,我不知道‘弓’的和谐是什么,是生与死的相反相成?对于六弦琴,那声音确实存在着和谐,但那是对立引起的吗?”赫尔谟多罗充满疑问道。
“……”赫拉克利特竟然一时语塞,“好个赫尔谟多罗,有备而来啊!”
“我是这样想的,你看重的‘斗争’是一种维护正义的斗争,就像你曾经说过的‘人们应当为法律而战斗,就像为自己的城墙而战斗一样’”,赫尔谟多罗接着说道,“如果深入到内心层面,你还曾说过‘与心作斗争是很难的。因为每一个愿望都是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这也同样适用于那团永恒的‘火’,我想这才是你对‘对立’、‘斗争’的理解。”
“嗯”,赫拉克利特点头笑了笑,既是认可,也是自释,总不能腆着脸说:“我就是那个意思!”
“还有一点是,那团永恒的‘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又在一定分寸上熄灭,这种节奏感和分寸感真是让人着迷,究竟是什么样的分寸呢?”赫尔谟多罗继续问道。
“这种‘分寸’是充满力量而又转瞬即逝的,就像雷霆,我们只能领略,而不能把握。”赫拉克利特答道。
“就像命运,就像逻各斯”,赫尔谟多罗好像在自语,“好了,关于‘火’先说到这儿,我要再理解理解你的话,接着说说那条河流吧,那真是一条不简单的河啊,人们聊得最多的最感兴趣的就是你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呵呵,人们总是喜欢断章取义,这句话的后半句他们忘了:‘所以它分散又团聚,接近又分离。’万物都是一团永恒的‘火’,那条河流也是,这团火就像‘逻各斯’一样在自行增长。当你第一次踏进去时,接触的是那个时刻的永恒的‘火’,但你真正接触到了吗,你接触到的只是河水的表面而已,河水的本质你没有触及到,我们都无法触及到”,赫拉克利特顿了一下,看了看赫尔谟多罗,继续道:“我还曾说过一句话:‘我们走下而又走不下同一条河,我们存在而又不存在’,意思就是:我们只能在表象和本质间徘徊,我们接触到了河水,肯定身有所触、心有所想,但你触碰的是不是它的本质,你想到的是不是它的规律?我们肯定不是毫无触及,肯定不是一无所知,但也肯定没有触及本原,肯定没有思及深远。况且它的本原也在变化,它的深远也永不停息。不仅仅是它,就连我们自身,‘存在’又意味着什么,即使经过反思,是不是能够彻底将自己认识清楚,还是和那条河水一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反思也变成表象和本质之间的一种徘徊,我们的‘存在’也将与过河一样成为一种往复的过程。所以刚才我们说的那几句话,蕴含的意思其实是:万物都在变化,认识是一个过程,我们只能在表象和本质间寻觅和收获,包括对我们自身的认识也是如此。”
“看来确实要读完整句话”,两个都忍不住笑了,他们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不觉已到了吃饭时间。
“先吃饭吧,吃完再聊”,赫拉克利特建议道。
“好啊,确实有些饿了”,赫尔谟多罗笑着说道。
“稍等,我去做饭”,赫拉克利特说完去厨房了,还没一刻钟就出来了,一个托盘里放着两碗开水和一份馏好的野菜。
“你平时就吃这?!”赫尔谟多罗感觉不可思议,“你不是还存着一些钱吗,何至于这样生活呢?”
“食物嘛,多好是好,吃饱不就行了,你要嫌不好,我去城里给你买份好的,行不行?”,赫拉克利特问道。
“不用,今天就和你喝开水吃野菜”,赫尔谟多罗笑了笑,“你还是自己一人,找个能照顾你的,不是可以过得更愉快吗?”
“女人始终处于和男人的斗争中,这也是很多斗争中的一个,整个世界就是在这样一些斗争中产生的”,赫拉克利特刚说完,忽然想到上午和赫尔谟多罗就“斗争”进行的探讨,“当然,在内心最深处,我并不排斥她们。”
“吃饭吧”,赫尔谟多罗知道这个话题已进行到头了。
赫拉克利特的住处离阿尔迪美斯神庙不远,吃完饭后,他们看了一会儿正在修建的神庙,这时午后的阳光舒暖地照着,天蓝得不成样子。
“今天上午提到了逻各斯,你能具体讲一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概念吗?”赫尔谟多罗问道,两人继续聊了起来。
“我先大致描述一下:‘逻各斯’是永恒存在着的,但是人们在听见有人提到它之前,以及在第一次听见人说到它之后,都无法了解它。虽然万物都是根据‘逻各斯’而产生,但当人们聆听和体会我对每种事物本性的分析和阐释时,却显得毫无经验。逻各斯是我们的灵魂所固有的,每个人都有,但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逻各斯是自行增长的,和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新月异。如果要对其特性进行描述,那就是:‘万物在‘对立’中形成的那种统一与和谐’,比如生成与毁灭,比如善与恶。”赫拉克利特回答道。
“生成与毁灭是如何统一与和谐的,这个我还是能够理解的,就像秋天的树林里,凋落的叶子化为养料,为来年的抽枝生长做准备。善与恶如何统一与和谐,这个我不清楚。”赫尔谟多罗不解。
“善与恶其实是一回事。拿医生来说吧,他们用各种割、烧的方式折磨病人,却还向病人收取酬金,有些病经他们一治,反而加重了,这就是个例子。”赫拉克利特说道。
“但这只是个别情况,要知道,如果没有医生,将有更多的病痛侵扰着人们。况且,治不好病与‘恶’不是一回事。至于酬金,那是工作的报偿,也是应得的啊。”赫尔谟多罗看法不同。
“对,但在神那里,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只有人类才认为一些东西公正,另外一些不公正。”赫拉克利特继续申说。
“您所说的‘神’和我之前听到过的‘神’不太一样,能再具体描述一下吗?”赫尔谟多罗有些好奇。
“神是白天又是夜晚,是冬天又是夏天,是战争又是和平,是不多又是多余。他变换着形象,如同火,当火混合着香料时,人们便按照各人的口味而做出各种菜肴。”提到神,赫拉克利特的语气明显严肃了起来。
“火、逻各斯和神,这些概念本质上有何不同?”赫尔谟多罗感觉有些迷惑。
“火是万物的本质,永恒地掌握着分寸;逻各斯是灵魂固有的一种生长,在对立中蕴含和谐统一的力量;神则赋予万物形态,但本身又隐秘不彰。”赫拉克利特解释道。
“由这些火、逻各斯和神组成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赫尔谟多罗问道。
“要知道,即使最美丽的世界,也好像一堆马马虎虎堆积起来的一垃圾堆。”赫拉克利特回道,“因为人们既不懂得怎样去听,也不懂怎样说话,更不懂如何生活。”
“应该如何去懂呢,或者说,如何变得更加智慧呢?”赫尔谟多罗还是不甘。
“即使是最智慧的人,和神比起来,无论在智慧、美丽和其他方面,都像一只猴子。”赫拉克利特回道,但立刻觉得这样太消极,“但他们仍努力进行改变,他们宁愿取一件东西而不要其他的一切,那就是:宁取永恒的光荣而不要幻灭的事物,宁取痛苦的探索而不要碌碌而活着。”
“痛苦的探索”,赫尔谟多罗重复了下,神情忽然有些伤感,同时让人感到一种悲壮。
“怎么了,赫尔谟多罗”,赫拉克利特感觉有事情要发生,以前赫尔谟多罗过来看他,最多一上午,午饭也不吃就走了,今天聊了将近一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请不要隐瞒我。”
“事实上,我的朋友”,赫尔谟多罗流露出伤怀,“我刚得到消息,明天他们会将我驱逐,因为在城邦推进恢复梭伦所立法律的事业,我想应该是让许多人感到不满了吧。”
“噢!这不可能!!!你是为爱菲索人争取属于他们的权利,他们怎么会这么对你!”赫拉克利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
“人们可能还暂时无法理解吧。”赫尔谟多罗温和地说道。
“你这就要走吗?”赫拉克利特想到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我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逃跑了”,赫尔谟多罗语气坚定。
“……”赫拉克利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我送送你吧!”
两人走到阿尔迪美斯神庙前,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浓云,傍晚似乎就要到来。
“赫拉克利特,我的朋友!”赫尔谟多罗忽然情绪激昂起来,“虽然一切都在变化,但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友谊不会改变,即使都变成回忆,也会历久弥新!我虽然经常在稠人广众中讲演,但要说离别的话,我实在不擅长!”
“赫尔谟多罗,很荣幸成为你的朋友!”赫拉克利特感到两人语气都有些哽咽,谁又善于离别呢。
赫拉克利特看着朋友的身影渐渐远去,静立在送别的地方怅惘了很久,从此以后可能真的孤身一人了,长路漫漫,独自领略,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况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