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往前再走两步,拐个弯,你会看到一间花店。花店很偏,客人也不多。如果你经常光临,便一定熟悉那个孩子。
这是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子,有着清亮深邃的眼睛,粉嫩的脸颊,阳光挂在他的睫毛上。他怯怯地站在小角落,撅着嘴,扯着一枝艳丽的叫不出名的花掰,一片,两片,三片,掰到第四片的时候,店长出来了。
店长是他妈妈。
小男孩吓得把掰了一半的花藏在身后,两个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动着,却始终不看他妈妈一眼。身后的小手把萎了的花一甩,就死死地瞅着一株雏菊,小雏菊显然还未到花期,头歪歪地耷拉着。可是六七岁的他,就只是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干,仿佛要将它看到骨子里。小小的孩子还什么也不懂,小小的孩子其实又什么都懂。
他在想什么呢。是学校里还没做完的游戏?是放学路上停在野花上的蝴蝶?是北街的那家小吃铺子?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想。谁也不知道。
花店隔壁有家钟表店。这是一家有百年历史的店铺,以前只卖钟,现在也卖电子表。老板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刚来没多久。听说先前的老板和老伴去香格里拉旅游了,本来只是想让年轻人看几天店,后来干脆直接过继给他的儿子了,也就是年轻人。
钟表店总是奏着乐曲,永不停歇的。‘嘀嗒嘀嗒’,指针以每秒樱花飘落的速度转动着,它不会停。年轻人受不了这声音,他总嫌烦,嚷嚷着脑子要崩掉了,所以总是能看见他带着耳机。耳机的质量可能不好,还没走进就能听到里面动次打次的摇滚歌曲。店里的老伙计也嫌烦,并不是嫌钟的声音,而是年轻人播放的他们怎么也欣赏不来的歌。说实在的,他们觉得‘嘀嗒嘀嗒’更像是拂晓之中的虫鸣,稀稀拉拉的,可是格外动听。
再隔壁,便是老李的修钟表铺了。店面很小,与其说是店面,倒不如说是街边的一个铺子,但又比那种小铺子要大些。两个店铺连在一起,就可以享受一条龙服务。没有可以买,坏了可以修。
老李已经是上了岁数了。他总是穿一件不合身的老式衬衫,很奇怪的一种棕色,像八分熟的碎牛肉色,大家都说土气,可是老李喜欢,他总爱穿。他老人家还总在嘴里碎碎念叨,你们懂甚么呀,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这叫时髦。孩子们总爱找老李聊天,因为老李那满口的不知哪地的方言。陕北的?山东的?四川的?没有人知道,其实老李也不知道,至于老李的身世,这里也不多提了。
老李虽老,手艺却巧。一对眸子和着岁月也带着几剪灰蒙蒙,让人不由想起江南水乡飘雨的朦胧。镇上的人对老李的手艺都无比宽心,今天是北街卖包子的王婶,明天没准就是南街卖肥料的刘叔,反正谁家钟啊表啊坏了的全往老李这送。老李本来铺子就小,桌上的钟钟表表只能堆的乱七八糟的,可是没人介意,坏了钟表还是来找老李,哪怕得等个三五天的。
到底是老了,老李工作总得带个老花镜,低低地架在鼻子上,看了直想帮他扶个眼镜。他带了眼镜,配上花白的两三撮胡子,倒真有一种博学多识的老者风范。不瞒你说,老李是小学文凭。千万别被老李听到议论他文凭这事,不然那老家伙估计真的翻脸不认人嘞。上次有人一提这事,他就骂骂咧咧的嘟囔了几句,文凭顶个屁用,你可别看不起文盲。
你以为老李每天守着那小破摊子是没钱?老李的三个孩子啊,各各混的有出有息的,他们总劝他别修钟了,说是对身体不好,叫他好好享受老年。老李这老顽固,不听呀,硬是要干。
“我不是贪那俩小钱。这是我的老本行,是我心里的疤,哪有说不干就不干的啊!再说镇里人钟表坏了咋办啊。”老李干了这行当几十年了,算是当成命根子了。
“爸你可真会操心,镇里又不是没修钟表的。”孩子们劝。
“那能修的比我好吗!”老李愣是把几个孩子堵的说不上话,这么一看执着的倒真像一个三岁半的孩子吵着要糖的模样,寻思着这样爸更开心,孩子们也就这样罢了。
老李还是每日修钟,也依然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他总爱给孩子们讲老一辈的故事,讲孙悟空的故事,讲民间的故事,孩子们总嚷着,这个讲过啦,换一个嘛~啊呀,这个也讲过了!
2.
老李铺子的角落里,一只狗趴在那里打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老李爱喂它,虽然这并不是它的狗。这只狗总爱趴在他家铺子下睡觉,久而久之也算认识了。动物不像人,它们既简单又纯粹,你给了它好吃的,它就记得你好然后用一辈子去对你好。
今天修钟的并不多,三两个吧也就。老李有些困了,他开始懊恼昨晚广播听太晚了,可是水浒传确实让他欲罢不能,他才听到智取生辰纲一话,期待着能听下文。快要趴下去了的时候,小飞走到了铺子面前。
小飞是隔壁的隔壁花店老板的儿子,长的肉肉的,让人想起了糯米粑粑。
“李爷爷…我…修表。”小飞一只手拼命的扯着衣角的线头,可是那线头却越扯越长,小飞用小小的手指卷着线,一圈又一圈。另一只手把手里握着的表递给了老李,老李只觉得表湿湿的凉凉的,这才发觉小飞的手上全是汗。
老李连眼镜都没带就看出这是一块好表,价值不菲。“小飞。这是你的?怎么从来没见你带过呢。”老李认真的望着眼前勉强过铺子高度的小人儿,和蔼的问。
小飞说,这是爸爸给他六岁的生日礼物。小飞说,他从来都舍不得带,因为这是爸爸给他的,妈妈说很贵的。小飞说,爸爸很久没来看过他了,他就想拿出来看看,因为爸爸说想他了就看看表。小飞还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可是他把表弄坏了,表不转了,爸爸也没来,是不是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是爸爸忘了他了。
五岁的时候,小飞的爸爸妈妈因为感情不和而离婚;六岁的时候,爸爸来给小飞过生日,带他去游乐园玩;七岁的时候,也就是今天,已经下午两点十分了,小飞爸爸还没来,或许他不会来了。
老李心里的弦被拨的厉害,他把小飞叫到跟前,把他放在他的大腿上,柔和地说道,“爷爷帮你修,修好了,爸爸就会回来了。”
小飞再也绷不住了,把脸埋在老李怀里,‘哇’的哭了,泪水和鼻涕浸湿了他的碎牛肉色的衬衣。孩子啊,你还小,该哭就哭,该笑就笑,眼泪会带走痛苦,笑声会带走孤独。老李心疼的像心缺了个口子,他不再说话,只是有条不紊的拍打着小飞的后背。
“李爷…爷,”小飞哽咽的说,“妈妈说…爸爸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又有了…一个宝宝。她说…小弟弟很乖,而我不乖,所以爸爸才不来的。我…不懂,爸爸就是爸爸,和以前一样没变,为什么…不…来了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小飞不乖吗?小飞会改的…会改的……”
渐渐的,小飞的呼吸均匀了,沉沉的睡去了。睡了好啊,梦里没有涩涩的泪水。孩子的世界也很简单:玩、哭、笑和睡觉。
老李把孩子抱回了花店。花店里很香,怀里的小人儿或许是闻到了花香,在梦里甜甜地笑了。
3.
小飞梦到三岁以前的他,每天骑在爸爸背上,那时的爸爸就是他的坐骑,他可以玩这个骑马的游戏很多遍很多遍也不会累。爸爸每天下班回来都给小飞带他最爱吃的千层和小汽车。他爱窝在爸爸胸膛里,感受温暖的体温捂热他的全身,听着爸爸讲孙悟空三大白骨精的故事。他也梦到五岁以后的他,爸爸倚在他床边,拨了拨他凌乱的鬓发,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梦到爸爸拖着大大的黑色的满是贴纸的行李箱,他记得那是他贴的,爸爸就这样拖着行李箱走了,领带也乱了,胡渣也明显了,记忆里干净的爸爸不会这样的。他还梦到爸爸为他挑礼物时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要最大气的最好看的,价钱不重要。他甚至梦到七岁生日的那天,爸爸来了,还带来了他一直想吃的冰淇淋蛋糕。他和爸爸还有妈妈,一派和睦与温馨。餐桌上映出柔和的光,大抵是头顶上的橘黄的灯。
小飞醒了,表也修好了。
门外有车打喇叭的声音,小飞听得出,那是爸爸的车。他激动的连鞋都忘了穿,就冲了出去扑倒了爸爸怀里。爸爸一手牵着小飞,一手提着蛋糕进了屋。此时的妈妈也把烧好的菜端上了餐桌,看着爸爸笑道,“你来啦,你看小飞高兴的。”
“对不起啊,本来应该中午来的,可是有事耽误了。小飞没怪我吧。”爸爸挠挠头,一脸歉意。
小飞瘪瘪嘴,“我才没那么小气呢!”小孩子就是鸭子嘴,打死不承认。
“你看,你最喜欢的冰淇淋蛋糕。还有限量版的变形金刚噢~这下可以原谅我了吧。”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着饭,谈着天,小飞突然觉得这画面很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比起以前父母争吵的日子,他更喜欢现在,很温暖也很安心。
他开始明白,失去其实也是得到。
他开始明白,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可是本质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
他开始明白,时间会教会一个人成长。
小飞想,嗯,真好,爸爸还是爸爸。小弟弟又怎样,那就是我的爸爸这一点也不会变。
正在收摊的老李摸了摸鼻子,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打开了时光隧道,是小飞自己钻了进去,也是他自己摸索着出来了。
老李还是每天修表。
这时,一个扎着高高的马尾的女生拿着一块不走的表来到了老李面前。
“李叔,我要修表。”
“我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修表匠,可是我不会修复时间。我可以听你的故事,但时间带给你的疼痛,要靠你自己治愈。” ――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