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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妈妈和爸爸第一次带我去看飞行器,是在一个雨天。
天空灰蒙蒙的。下过雨后,空气有些寒冷,道路上时不时有积水。透过车窗往外面看,一切都是灰灰的、湿漉漉的。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姐姐,我们一进门,就看见接待员微笑着朝着我们走来。
大厅非常宽敞,比我想象中大得多。馆内陈列着非常多的飞行器,有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已经进入了飞行器,开始了体验,他们大多数是男孩子。
“欢迎来到飞行器体验部。”她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子,“小朋友,对飞行器很感兴趣是吗?希望你在这里体验得开心噢。”
我太害羞,脸红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拍拍我的肩膀,笑得很好看,“来这里的女孩子不多噢,你一定是个非常勇敢的孩子。”
“谢谢。”我说。
登记核查信息的时候,接待员姐姐显得有些吃惊。“您们家之前已经有过入伍过的飞行员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爸爸妈妈说,“您们非常高尚,非常感谢您们的付出。”她看完了所有信息后,最后说:“我们对飞行员的遭遇感到很抱歉,请节哀。”
她把证件还给了爸爸。
他们谈论的飞行员是哥哥,一年前,哥哥在和它们的作战中牺牲了。大家都叫它们虫族,我不喜欢这么称呼,所以一直叫“它们”。哥哥参加的那场战斗非比寻常,战况前所未有的激烈,第一次出现了虫洞,而且和很多人一样,哥哥的尸体和飞行器一直没有被找到。我不太清楚虫洞是什么,听人们说这是一种连接到另一个宇宙的通道。
那场战斗之后,妈妈对我说哥哥暂时回不来了,爸爸觉得哥哥肯定牺牲了,他们为这事吵了一架,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希望妈妈说的是真的,因为我非常想念哥哥。而且有人说他们只是因为虫洞暂时去了另一个地方,是有可能回来的。我一直怀抱着希望,哥哥并没有死,他只是失踪了,我很想他回来。
关于它们的来临,我的记忆很模糊,那时我还太小,并不太清楚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我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有一天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很多东西,在那之后人们都突然表现得不一样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一份惊恐和不安。
后来我知道,那是外星人来了,而之后的战争证明了,它们并非带着善意而来。
“场馆里的所有飞行器都可以免费体验,休息区还有免费的食物提供。”接待员姐姐笑着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叫我噢。”然后她走开了。
它们到来后,政府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到科技和武器领域,如今每个国家都有很多的飞行器体验馆和训练场地。人类需要很多的飞行员和它们作战,保护自己的家园。
哥哥失踪前,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名飞行员,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界的世界缺少连接。哥哥失踪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房间里摆放的哥哥的照片,照片中哥哥搂着我,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那一刻,我知道了自己想要成为一名飞行员。
我总是不停地问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名飞行员。
“成年之后才可以参加正规飞行员的训练哦,小孩子只能去场馆体验。”
有时候,妈妈也会试探我的意愿。
“你真的想当飞行员吗,冬?如果是为了保护家园,也不一定非要成为飞行员呀。”她想了想,“像爸爸一样做一个软件工程师也可以啊。虫族已经开始撤回了,现在并不需要那么多飞行员的。”
我知道,做一个软件工程师也很好,人类也很需要工程师研发武器系统。但成为一名飞行员是我能和哥哥产生连接的唯一可能的方式了。我知道,妈妈其实不希望我成为飞行员,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
“但是它们还会回来的,不是吗,科学家说,它们只是暂时回去了,是种族生活周期规律之类的原因。”
每当我这么回答后,妈妈不再说话了,只是摸摸我的脸。
我选了一架飞行器进去,坐了下来,触摸着操纵控制台。哥哥第一次进入飞行器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呢,他紧张吗,兴奋吗,想到要和它们作战,他害怕吗。
“哥哥。”我听见自己说。
2
那时,我已经见过了飞行器,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一名飞行员。
那时,它们第一次撤回已经快结束,大部分虫族都离开了,感觉天空干净了许多。不过有时还是能在夜空中看到战斗产生的火光,声音要过一段时间才会传到耳边,那是人们在驱逐它们残余的成员,那些还游荡在地球周围的虫族。
和最开始的情形相比,这样的场面已经不值一提了。我听大人们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战况非常惨烈,像地狱一样,每天都会有城市被毁灭,消失,仅仅几天的时间,纽约和洛杉矶就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了。战争持续了几年,当它们开始撤退的时候,月球已经千疮百孔,不再完整,人类再也看不到满月了。
它们虽然撤退了,但人类并没有放下心来,我们知道,它们会再回来的。科学家说它们的技术水平高于我们,这让人很沮丧。
人们说,现在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世界巨变之前的人,一种是世界巨变之后的人。相比于第二种人,第一种人要痛苦得多,习惯了之前的世界的人们,再也不能接受之后的世界了。
它们来临的时候,我已经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我那时太年幼,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属于巨变之前的人还是巨变之后的人。我不太记得它们来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只是想象,那之前的世界应该更安静一些,而且我们也不用像之后那样频繁地搬家,和大家一样,我们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住处。
我有时候会看之前的影像资料和书。关于以前的影像资料非常多,在那些视频里,我能看到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们在娱乐,玩耍,工作,学习。他们的脸上很多时候都挂着笑容,也没有那么多的惊慌和绝望。
哥哥还在的时候,我常常问他有关于它们来临之前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哥哥是我唯一的朋友。有一次,我指着视频里的一个场所问哥哥那是什么,里面装饰很漂亮,还有人在唱歌,很多人在喝着饮料。
“那是酒吧,那些人在里面喝酒。”哥哥说。
“现在还有酒吧吗?”
“没有了,几乎没有了。”
“你去过酒吧吗?”
“去过,我第一次去酒吧的时候刚成年,那时候它们还没有来临。”
“是什么感觉呢?”我问。
哥哥想了一下,“很放松,很惬意,不过说实话,坐在酒吧里是什么感觉,喝的酒是什么味道,具体已经想不起来了。”他笑了,然后停顿了一下,“现在回想起来,我几乎只记得那个和我一起去酒吧的姑娘了。她那天穿了一条长裙,她把头发盘起来了,她的头发很黑很长,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很美。在我们喝酒说话的时候,她有时候会把头发撩到耳后,她这样做的时候,我看到她发根处的皮肤很白皙,我还记得这个。”
“我没见过这个姐姐呢。”
“她不在了。”哥哥好像出了神,“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在了。”
“它们来临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你现在看不到人们去酒吧,游乐园了,谁还有心情做这些事呢,人们也很难再生育孩子了,谁会想让孩子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呢,连明天是生是死都不一定。”
哥哥走过来,蹲下,摸着我的脸。
“以前也发生过这么糟糕的事情吗?”
“这不只是糟糕,这完全是灾难啊……你知道在恐龙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他摇摇头,“没有,以前都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地区之间的战争,那已经很糟了,但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是前所未有的。”
“你恨它们吗?”
“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让这个世界回到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你想要成为飞行员的原因吗?哥哥。”
他没再说话,亲了亲我的头,然后把我抱在怀里。
3
它们撤离已经快两年了,根据科学家的说法,它们的活动周期大约是六年。如果科学家说的是对的,那就意味着它们大概再过四年会回来。
世界在我眼中变得陌生了起来。城市中心的游乐场开业了,去游玩的人非常多。此外,还有很多娱乐场所都开始营业了,酒吧,舞厅,电影院……人们仿佛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开始了正常的工作,休息日出门游玩、娱乐。大家的脸上开始绽开了笑容,开始讨论天气、电影、宠物……
这就是世界之前的样子吗,这就是正常的生活吗,为什么对于我来说这么陌生呢。
我们和它们的战争持续了几年,在我的记忆中,大部分能回忆到的内容都是和战争有关:全国的媒体都在通知它们的到来,战争开始了;我们接到紧急通知,连夜从一个城市疏散到另一个城市;晚餐时哥哥向爸爸妈妈坦白,说他要加入飞行员队伍,然后妈妈躲进了厨房哭泣;哥哥报了名,回到家后他开始收拾行李,我透过房间的门缝偷偷看着他;哥哥离开了家去军队,临走前他抱着我;哥哥在战斗中失踪了,得知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在吃晚餐,无人出声,那是我们家最安静的一次晚餐……
要是哥哥还在的话,那该多好啊。这就是他宁愿付出一切也要换来的结果,世界已经回到了之前的样子,哥哥,你真应该看到这一切,但是你在哪里呢。
世界暂时回归了正常,我应该感到开心,但感受到的只是陌生和不解,这个世界不停变化,让我感到迷惑。哥哥几乎是我唯一能够自由交谈的人,他对我总是毫无保留,当我感到困惑时,我总想问问他的想法,他也这样困惑过吗。但是他不在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块拼图,哥哥是其中一片,缺少了他的那部分,这块拼图再不会完整了。
加入飞行员队伍后,哥哥回过几次家。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总是为他提心吊胆,当他休假回家后,我们的心情可以短暂地轻松一下,他离开后,我们又开始为他担心。
我能感觉到,哥哥精疲力竭,战争损耗了他,他目睹了许多生命的消失,在和它们作战的时候,死神一直伴随在他身旁。
哥哥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妈妈努力劝说哥哥退出队伍。她说哥哥已经参加过许多次战役了,消灭了很多虫族,已经为人类做出了足够多的贡献了,是时候结束战斗,回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哪里还有什么生活呢?妈妈。”哥哥说,“早就没有什么生活了。”
“是因为那个女孩吗?你是因为这个自暴自弃的吗?”妈妈问道,“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了,你的生活中还有值得关心的人。”
哥哥没有说话。
“冬儿呢。”妈妈看着我,对哥哥说,“为了冬儿,你不能回来吗?”
哥哥没有回答,只有沉默。
妈妈流下了眼泪,她起身离开餐桌,爸爸想要去安慰她,妈妈伸手示意不要靠近她,她独自一人走进了卧室。
第二天,哥哥在房间收拾行李,我看到他把一件又一件衣物放进行李箱。我拿着玩具熊走进了他的房间。
“送给你。”我把小熊递给他,“它会陪着你。”
“谢谢冬。”他接过了小熊,然后把我抱起来。
“你长大了不少,冬儿。”他说。
我靠着他的肩膀,“哥哥,妈妈说的是真的吗?你是因为那个姐姐自暴自弃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啊,没有了。你知道吗,冬儿,我在队伍里,认识了很多很好的年轻的朋友,如果没有这些事情,他们会像正常的年轻男女一样,学习,工作,恋爱,安稳地生活……”
“每次战斗结束,都会有那么几个我认识的人不在了,他们牺牲了。然后不停地有新人进入队伍,我不停地认识新的人,然后不停地,他们一个个地离去,牺牲。”
“为了我,你不能留下来吗?”
他没有回答。
“我不重要吗,哥哥?”
他把我放了下来,走到了床边,背对着我。
“不要这么说,冬儿,你是我最在乎的。”
他继续收拾行李,当他的目光落到了玩具熊上,他停了下来,“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都是幻觉。”他喃喃道,“多么残酷啊,这个世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哥哥。
4
它们离开已经四年了。
我已经十六岁了,当我看着哥哥和我的合照,我会想,我已经和照片中哥哥的年龄一样了,他怀中的小女孩,现在看来显得有些陌生了。
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它们。被战争毁坏的城市和地区都差不多已经完成了重建,网络和电视上的娱乐节目越来越多,层出不穷,局部地区之间开始出现了战争,人类和人类的战争。在四年前,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人类社会平稳发展的那几年,妈妈从来没有停止过说服我放弃成为飞行员的念头。
“都结束了,冬。”她说。
都结束了吗,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有时也会问自己,我想成为飞行员是为了保护家园吗,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哥哥。我有时候会觉得,人类与我无关,家园与我无关,我好像并不在乎这些,这样的念头有时会吓我一跳。
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大多数在学习,恋爱,结交朋友,感受正常的生活,和世界建立连接,参与到和外界的互动中,但我不这样,是什么阻止了我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呢。我和世界好像隔了一层玻璃,我能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但是总是无法触碰。我总是花大量的时间,阅读研究关于虫洞和平行宇宙的资料,平行宇宙,那是哥哥可能存在的地方。
哥哥,我有时会想起你,你应该是在另一个世界。
5
在那平稳的几年,爸爸处于半退休状态,相比于以前,软件工程师的工作变得很轻松。
“短暂而美好的中场休息,对于人类。”他后来这么评价过那几年的时光。
他喜欢在热天的晚上,或者日落的时候,走出房间,坐到庭院里,喝着冰镇的啤酒。
爸爸平时话不多,但他是一个很开放,很包容的人。是他支持我想成为飞行员的想法,也是他支持我去体验飞行器。也许是因为常年和程序打交道,使他成为了一个理性温和的人。他平时不发表多少看法,但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那几年,我们时不时聊天,就坐在庭院里,看着夜幕降临,他喝着啤酒。和爸爸交谈很轻松,他从来不会评判我。很多时候,我们会聊起哥哥,有时爸爸的话给我很多启发,让我有些明白了哥哥的执著。
有一次我和妈妈争执了一番,她批评我一直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出来,只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我对她说这样的世界根本不值得生活。最后我们的谈话以一句“不关你的事”结束,我走出了房间,和爸爸一起坐在屋外。
我们很久都没说话。
“有一个怪女儿是什么样的感受?”我问爸爸。
“挺好的。”他开玩笑道。
“妈妈不喜欢我。”我苦笑着。
“你妈妈很爱你,她只是希望你安全快乐地成长,她害怕失去你,但是她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爸爸说,“它们来之前,一切都很好,但后来,一切都变了,你妈妈很想保护你们免受它们的影响和伤害,但这是不可能的,她一直因为这个责备自己。”
“哥哥呢。”我问,“哥哥为什么那么执着要离开?”
“你哥哥,是个很理想的人。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这些……不过你也够大了。”他看着我,“你哥哥看到这个世界变成这样,非常痛苦,他很想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切,但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憎恨的对象,恨谁呢?恨来恨去最后只有恨自己,那段时间,他甚至问过我:‘爸爸,你会不会经常憎恨自己?’。”
我们沉默良久。我思索着爸爸的话,他小口地喝着啤酒。
“我觉得,或许只有参加战斗才能缓解他内心的撕扯和痛苦,让他暂时抽离出来。”爸爸说,“只有在战斗的时候,他才能忘记。”
“忘记什么呢?”
“忘记这一切啊,忘记他憎恨自己这个事实。”
我想起哥哥最后说的话。
“都是幻觉,多么残酷啊,这个世界。”
6
第六年,它们回来了。
一开始,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细节,城市里会突然出现很多老鼠,它们大白天也出现,快速穿行在街道上,在夜间,时不时有很多鸟类在城市上空飞行。
一天,一个小孩拉住了他的妈妈,指着天上,“妈妈,风筝,天上,好多风筝。”
那些当然不是风筝,没人见过直径几十米的风筝成群出现在天空中,成千上万。
它们来临了,又一次。
人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很多人崩溃了,他们诅咒着,但是不知道向谁发泄恐惧和愤怒,命运和人类开了一个玩笑。不知道那些在和平时期出生的孩子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在剧烈变化的世界中找不到自己的定位。这个世界上,或许又会出现许许多多和我一样迷惘的孩子。
世界又变成了曾经的慌乱模样,战争再次开始了。
这时,我已经到了哥哥第一次离开家时的年龄,和他成为飞行员时一样的年龄,和他一样,我也成为了一名飞行员。
7
这个家里有太多回忆,太多旧日的幽灵游荡在这些房间里。
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我就要离开家,去接受飞行员的训练。
爸爸一直在旁看着我。猛然间,我觉得这样的场景是多么似曾相识,哥哥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他在房间收拾行李,我在门外看着他,面对哥哥的离开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哥哥不在我们身边了,曾经的那个小女孩也不在了。他们都去哪儿了呢。
出发的时候,妈妈没有来送我。
“妈妈呢?”我问。
“妈妈身体不舒服。”爸爸说。
我们给了对方一个长长的拥抱。爸爸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摸着我的脸。我钻进车,车子发动了。
天空正下着雨,我想起妈妈和爸爸第一次带我去看飞行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天空灰蒙蒙的,汇聚着一排排的乌云,车窗外的世界灰灰的,湿漉漉的。
哥哥,无论我要去往哪里,无论未来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都离你越来越近了。
“哥哥。”我喃喃说道。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