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山丘

2013年10月19日

任会宽

一

当我无可选择来到这个世界，我睁眼看到的就是房顶上遥望过去的那个山丘。至此，我就永远浮现这幅画面。我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当我在成年后游走四方的时候，总望见那座山丘。无论多么喧闹繁华的地方，我总会找寻到这样的一个山丘。仿佛它就是我不散的一个幽灵一样在我面前浮现。比如到了2010年的深圳，它的繁荣早已举世瞩目，可是我总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叫莲花山的地方，极目过去，整个城市忽然都在这个眼下，它成为这座城市的中心。比如我去寿阳的寿山，这是一片不为外界知名的山脉。我却在几个人的陪伴下沿着那条曲径通幽的山路一直向上，终于达到一座山的山峰，眺目过去，寿阳县城都在目之所及。更令人惊异的是，一个伙伴告诉我，对面的那座山，你看到了么？那是多么天然的一双翅膀，更形象地说那是多么酷似蝙蝠的翅膀，没有显目的热带山林那样的绿油油一片，却在山阴下，是一片类似针叶林的黝黑，密密麻麻，中间笔直而细长的山脉线被深深塌陷下去，犹如人的一株笔直的脊梁骨被弯曲了腰，两边是巨大的一个扁形的翅膀状，仿佛一个黑衣人在夜晚的后背，没了头，身披一个巨大的黑色风衣，望不到脚，一直延伸到天际的另一边，让人想起了在黄昏之犹如幽灵般飞驰的蝙蝠侠。据说，这是一个风水的宝地，在几千年前，一位得道高僧就圆寂在此，无数寻道者曾经来到了这座山脉，暗自惊叹高僧的选择，知道这是一个只有得道羽化的人才配有的尊荣，他们不愿打扰，将所见作为自己一生的荣幸深埋心底。终有经过不远万里、千辛万苦、历经多年朝拜者，在有生之年终于找到他理想的王国，内心万分的激动，顾不得秘而不宣的千年教训，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在山丘的另一端膜顶跪拜，留下几行碑铭。寂然而去。

在我家房顶，我所望见的那座山丘就没有那么的幽深，却也没有那么的显目。不论春夏秋冬，给我总是一面荒芜的模样，即便是春夏有着茂盛的杂草蒺藜依旧未能掩盖他的荒凉，因为他几乎是一座笔直的山崖，都谈不上山崖，因为在我的房顶上，我需要的也仅仅是俯视，只有十几米高，对了，更准确的应该称为黄土高坡，是了，是了，这本不是山，是坡，只是这个坡有些狭长，用眼睛沿着它的右边望去，延伸了几公里后被对面另一座高坡挡去了视线，我曾经越过挡住的高坡，想找找它的尽头，只是那会年龄很小，走不了许久，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后，没有找寻到。于是，就定格在这里了。这座高坡只有一个高度，没有一个长度。我不知道上天是如何造就了今天的它，这座陡峭的山丘在远古的时候可能是一片汪洋大海恣意地流淌着，里面有着成群上万的生物在游弋；也许经过亿万年的进化，它变更为一片湿润的沼泽，适合生长的灌木芦苇葳蕤地生长，虾兵蟹将在这里过着天堂般的生活；也许这里曾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野兽出没，造就着自然的一种和谐；也许这里曾经是早期人类的栖息地，在这里打猎觅食，过着简陋而艰苦的日子。但不论怎么样，我眼前所望见的就是一座荒芜的高坡。我不知道他耸立了多少岁月，我也不知道它似乎在等待什么，我自然也不知道它何时成为这种模样，也不知道它将会变成什么模样。至少在我有生的时间里，我一直望见它就是这样的模样，甚至可以预见，在我逝去的很长时间里，它依旧会是那种模样。

却也不竟然都是完全的模样，因为，在我小的时候，我和它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河流，后来越来越小，直到完全的干涸，那是我没有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就望见的情景。我还望见的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在小河的一旁，在山丘的下面，在我房顶的俯视范围内，还有许多方块状的蔬菜地，在冬季望去的时候，是一块块隆起的地垄和一条条弯弯曲曲蜿蜒到各家的水渠；春天望过去的时候，有一些绿意稍稍点缀着铺散在各个角落边上；夏天正是所有生物翻腾的时刻，处处显露出一片生机；秋天望去的时候，总见着一些白霜般的菜叶散落在四处，几只绵羊路过叼去。

二

家里的院子总是关不住我，总觉得这个小小的院落遮蔽了我的双眼，连我抬头看星星月亮都觉得有些不完整。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爬梯子，爷爷总是很担心。可是这条长大了的腿已经无法被人控制，只好随它而去。自从担心了无数次终于有一天不再忧心的时候，我已经长久地跑到房顶上了。先是木梯子，后来是铁梯子，铁梯子爬了很多年，后来父亲又修建了一条窄窄的楼梯，那条铁梯子就被永久放在一个角落里了。我于是一次次爬着这条仅有侧身而上的楼梯了。几乎在所有的春夏秋冬，在所有的时光里，我都爬过这座楼梯。我先是四处张望，而后总会把目光注视到对面的这座山丘上。父亲后来在房顶上堆砌了一个石灰抹的地面，也正好是挨着对面那个山丘的一边。只有几平米，可是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此后，我来到房顶后就不再四处眺望了，径直会坐到这块石灰磨好的屋顶去远望对面的那座山丘。在一个炎热夏季的午后，睡醒后的自己拿了一本自己喜欢看的书跑到这里，阅读一会，就会抬头望一望那座山丘。在雷电闪闪的时刻，一家人匆匆忙忙爬到屋顶，上面正晒着收回的玉米，在忙碌收工的一霎间，我总会望一望对面的那座山丘。甚至我朦朦胧胧的青春爱情时候，女友来到家里，我总是情不自禁将她带到这块地方，依偎而坐，默默无语，我们一起望着对面的那座山丘。也有望累的时刻，这时候，我干脆就将身体平躺，仰望天空，这块天空上曾经出现过所有的气象，春风肆意，夏雨阵阵，秋高气爽，冬气逼人。白天总能望见一片云彩，更多的时刻是晴空万里，白云与蓝天间隔着点缀着天空，阳光铺散在上面，不时有几只燕子疾驰而过，或是喳喳叫的麻雀在低空中跳跃着飞翔。我于是陷入了沉思和遐想，可是终究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需要想些什么。或许在想旁边邻家的枣树在中秋的前夕，我又可以偷偷地匍匐在屋顶下，探出头望一望家里的人是否已经熟睡或是出门在外。轻轻踮起脚跟将伸手能够够着的尚未完全熟透的大枣怀裝到口袋里。一身尖叫后迅速逃离，在不长的屋顶上散满了偷来的枣，悄悄躲避在屋顶上的一间小屋里，大气不敢出，用麦秸将身子遮盖，邻家过来的时候，眼睛望见了她的嬉笑，心里总是确信这眼前的麦秸一定遮盖了自己所有的一切，现在想想，觉得甚是好笑，不过如鸵鸟将头埋在了沙土里，自觉一切就平安无事了。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坐着和望着，不去想什么。任凭这寂寥的时间随意的打发，直到院子里的姐姐叫我一声乳名，该吃饭了。我在享受了一家三代片刻的团聚之后就又呆坐到那里了，随意地坐着，直到夕阳的红晕消失殆尽，直到月色挂满枝头，直到我朦胧中睡去又在几分瑟瑟的寒意席卷身上，我紧一紧衣服，却不一会就寒意更浓，于是我决心起身回到屋下的炕头上。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钟情这屋顶和要凝视对面的那座荒凉的山丘。我只能说，我和他们是上天的一种刻意安排，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可是这种缘分不是由你选择，是你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刻就已经安排妥当，犹如人的出生无法选择，而唯一知道的结局就是死亡。我想这房屋和对面的那座山丘也会有同样的结局，不一样的是，我的生命是可以在预见的时间里结束，而他们却不能让我可以预见。但我想，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同样的人，站在我同样的位置，远望着对面，发现了是另一番景象，那么他也许在有生的时间里，会和我一样在思索，在对面的情景在过往的岁月是遭遇了怎么的历程，世界有的是历史，也有的是文字书写的历史，可是，世界更多的是文字无法传承的历史，在岁月的长河里，只有遐想和遥望才能更深邃地知晓过去和未来，其他书写的历史都将不足为凭。

不管怎样，他们一直在等待我的出现，山丘等待了不知多少年，这座屋顶却只是在我出生前的几年父亲和乡亲在合作社忙后的夜间悄然堆砌起来的。后来，我也见证了这座房屋的几次变更，只是父亲不停在修修补补，并没有要推到重新来过，也就是总是将泥土修筑的院墙不停推到翻转为石头，好一点了，就翻转为砖头，先是弄南面的院墙，往后就是放粮食的东屋，再后来就是西屋，前前后后父亲弄了几十年，直到我上了大学，父亲才停止了修葺。那时我二十岁。应该不会有大的修整了，直到我三十岁了的时候，一日，姐姐告诉我，家里的后墙倒了，这对我几乎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那几乎就是一个动了根基了，父亲一直修葺别的房屋，正屋却总是在家里不停翻修，却几十年来没有翻修过外墙，这会下了一场大雨，将房屋倒了，几乎在我心里是将家里的脊梁倒了似地。好在，父亲说，并无大碍，在后墙土坯的背后在当年修筑时还是用石头垒筑，尚未动了根基。政府有危房补助，拍了照片提交了资料，多少有一些补偿，但也并不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