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电子时钟告诉王哲,这还不是深夜,尽管初夏疲惫的太阳早就落下了地平线,看不见的乌云遮住了传说中的月亮,夜空仿佛比任何时刻都要黑。而和白天焦躁的柏油马路相比,夜晚显得平静而缓慢。而这种空旷的黑暗,就像是绿皮火车的轰鸣突然戛然而止,但是那种隆隆的嘈杂依然回响在王哲的耳际。
王哲坐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上,等待着他的父亲。车上开着广播,播音员凭借着磁性的嗓音正在介绍一张的专辑,喇叭吃力地履行职责,用尽全力把它播放出来。王哲一直不喜欢听这样的音乐电台,而他又不愿意关掉收音机。他只能尝试着把广播的声音同自己隔绝开来,但是这很难做到,尤其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你看不到任何东西,视觉的世界消失,只留下了声音不停地侵袭着成了唯一的现实。“伍思凯为了继续自己的因为梦想,就和乐队的伙伴一起打工挣钱……”他莫名叹了一口气(这成了他的习惯),眼神里突然流露出一股忧伤。幽幽地,他望着远方的路灯洒下透明的黄光,那黄色的光束把他引向更远的地方。于是,他摆脱了主播富有磁性的声音,摆脱了自己后颈的酸痛——在一片黑色的裹挟下,他陷入了回忆。
他想到五岁那年,父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走出了家门。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这一吻的含义,现在也不知道,不知道究竟父亲这一吻是爱是告别,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他现在坐在这辆破旧的面包车里,一直等啊等,仿佛他的父亲马上就会出现,又仿佛他永远不会出现。回忆让时间变得漫长,等待则更加糟糕,尤其是那种不知道结果的等待。时间从未流逝得如此缓慢,它紧紧抓住了王哲那张年轻消瘦的脸,于是这张脸才会有这样的哀伤,眼神里才会有这样的绝望,那是十九岁少年的绝望,不过,这样的绝望还受得住。
他试图回想起学校的那几年,因为他明白,这些经历多多少少留下来些什么,他要把它们想起来,然后忘记。但是没有用,他惊讶地发现多年的学校生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多年来,他只是隐藏在班上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看着所有人欢笑打闹。就像他一直所说的,那不是他的战争,那不是他的生活,他只是急切地走向下一个场景。所有的人从他身边擦过,静静地,看着他们互相拥抱,看着身边的同桌不断更换,学校飞快地结束了一学期,结果现在,他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那几年一闪而过。在他的印象中他是个沉默的家伙,和别的同学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向来腼腆,但他也清楚那是故意的,那时候在学校里他想他再也不愿意等待了,所以刻意远离了别人——他不相信他们,他们不过是一群孩子,一群不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孩子。但是他相信自己吗,他相信“这并不是他的战争”吗,他隔绝了所有人,取得的结果他满意了吗?不,他依然不确定。人是感情动物,但是各种情感的分量太难确定了,而生活只浮现冰面的一角,潜藏了大多数的真相。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模棱两可,这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是不是像自己所想的那样麻木。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曾经许多时候他都在做这样的思考,说是思考,不如说是自己对自己的质疑。他只是想弄明白自己要怎么做,因为他隐隐地感受到,这或许会告诉他他是怎么样的人,告诉他下一步要怎么走。只是他沉思的严峻脸庞总是被同学看成是故作高深的自傲,加上他性格上的沉默寡言,他成了同学暗地里取笑的对象,而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在他抗拒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把他从自己的生活里排挤出去。他感到了一种黑色幽默式的讽刺,他是深深陷入了那个孤独的陷阱里,性格愈加孤僻,那是因为他试图挽回的失败。
究竟要怎么做,仿佛怎么做都是错的。
阴雨绵绵的梅雨时节也会放晴,即使对王哲这样的人来说,有时快乐的短暂阳光也会照到他的身上。那时借着好心情他甚至原意同别人开开玩笑。“哈哈,你们看,王哲讲话了!王哲和我讲话了,我真是荣幸!嘿嘿,你看王哲也同意我的看法吧。哈!我就说我是对的。”周围的人群开始放肆地大笑起来。只是这样的阳光太容易被乌云遮住了,对于他这样一个敏感而挣扎的人来说就是如此,而那或许是他自己的乌云。相比他的同学,王哲更受不了那样的高声吵闹。他们的尖叫声让他觉得生活正是恶俗,让他想起那个不负责任的人。
“混蛋,这群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们从来没有体会过生活的艰苦,他们才会这样轻松地、开玩笑式对待生活,他们都是一群自私鬼,还以为这是人间正道。不,这不该是这样的。”几乎没有什么比在绝境中屡次失去希望更加痛苦了,他真希望世界在那一刻坍塌,他希望时间快一点走,好让他从这里摆脱掉。你真是猜不透时间的秘密,有时痛苦地度日如年,但在这次,时间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段日子一下子过去了,成了记忆里一段奇怪的蒙太奇。那也是为什么,他身上长出了一层难以撼动的盔甲。
人需要呼吸,所以任何盔甲都有空隙。对于王哲来说,隔壁班上的那个双马尾的女生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多次,看着那个女生侧着头,背着黄色的书包,风一样的消失在他的面前,他会无所适从,想悄悄地跟着,但却从未迈出步子。王哲甚至一度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偷看花名册,“沙杉”,他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念了出来,“那个女孩,一定叫沙杉吧。”他一直记得某一天里,那个女孩又像往常那样走了过来。等到她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不自觉地喊道,“沙杉”。他感到女孩回头,疑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他没有回头,女孩背着黄色的书包转身走了。王哲一直没有回头,近处的爬山虎长得格外旺盛,晶莹的水珠在细小的藤蔓上微微地颤动着,听着春季的雨淅淅沥沥,王哲真切地感受到了万物生长的喜悦,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他认为他是爱上了那个女生。这种爱不同于《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爱,也不是《情书》里的思念。他对沙杉的情感从来不是炽烈的,但是却极为细腻温情。每当她的形象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就开始想象她的一切,她会安静地坐在对面,眨着眼睛,精巧的鼻子随着蓝色的静脉律动,自己就趴在桌上,同样安静地看着。他感到满足,他更感到奇怪——他不是想完完全全地拥有她,这有悖于他听说的爱情,自然地怀疑起来,他是爱上了那个叫沙杉的女孩,还是爱上了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或许”,生活的不清晰再度出现了,并且从来没有答案。这很糟糕。然而这次,难以确定的情感没有使他痛苦地一遍遍思考。他心里清楚,她是爱着沙杉的,也爱着自己头脑中幻想的姑娘,幻想给了女孩更加真实的生命力,而这个头脑中的幻想也是来源于这个女孩。这样的恋爱太温情了,他卸下了种种顾虑,在心底里默默地爱着沙杉。
在一片黑暗里,他接着想到,这次,晦涩的爱情和幻想把王哲从生活的“或许”中解救出来,甚至,从父亲的离开中解救出来。他轻松地运动了下肩膀。往日里他总是太严肃,太认真了,对生活是这样,对自己也是这样,不断挖掘自己的想法,到了近乎精神分裂的状况。现在,一直以来的恶性循环在瞬间迎刃而解了。他想到,以后的日子里,他要试着设法取得这样的心态,试着维持轻松,这或许也是不容易的,但是没什么事情是容易的,日子还不算太坏。
一阵窸窸窣窣的踢踏声从远处的黑暗中响起。时间毫无疑问是更晚了。喇叭里传来伍思凯清亮的歌声:“冷漠,激情,点烟的手,寂寞公路何时是尽头……”各类事物在月光中显现出来,淡黄色的月光使它们更加虚幻或真实。热气消散了,四周一片寂静。那脚步声愈近了,一只手打开了车门,随后王哲看到了花白的头发,一个灰色的身影曲在驾驶座上,那是他的父亲。父亲回来了,他满脸倦意,皱纹在黑夜里更加清晰。“你回来啦。”他甩了下浸满汗渍的衣服,拉起手刹,发动油门,车子缓缓地开动了。王哲的幻想被打破了,这一切只是他在寻求某种解释。或许他脑海中的场景并不真实,但那又什么关系呢。
王哲刚刚等着父亲回来。他十九岁了,别人都说他很孤僻。不过现在,他觉得生活还能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