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最近很闲,日子单调得连做梦的材料都不够,老梦见好久不见甚至也没想起过的人和事。

这件小事,虽然没梦见,也是“翻箱底”翻出来的。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里换了数学老师。女老师,姓杨,三十多岁,皮肤白皙身材丰满,一张口中气十足,听话音就感觉到她说一不二的脾气。原先那个头发不怎么茂盛的男老师,被调去学校附属的幼儿园当园长。

换老师这种事情很常见,而且这个理由又很充分。

我们班调皮孩子多,幸而有个威严的班主任镇着,不至于太胡闹。不过一些奇葩的事情也不断发生着。比如谁往窗户外面倒水,正好浇到市领导的头上啦;比如几个“兄弟”爬到二楼平台摘没熟且仅供观赏的柿子石榴啦。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我全不参与,光看着觉得挺好玩的。

学生闹腾,成绩自然不会太好。尖子生确实有几个,但是班级平均水平就只能排倒数了。班主任是语文老师,语文平均分高一些,在年级里算是不错,其它科目……一言难尽。

谁知道换了这么个数学老师,班级的数学平均分扶摇直上,一下冲到了年级第一。学生不得不服杨老师的手段,家长更是高兴不已。

但是好景不长,六年级有个班的数学老师生病请假,杨老师被调去支援。学校找了个同年级的老师来教我们。这个老师年纪大一点,头发有了泛白的迹象,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盘起来,穿着上年纪的女士偏爱的深色花衬衫。她话不多,也不怎么管学生,认认真真把该教的课教完,把作业考卷改好,也是工作完成。哪个老师业务能力强,哪个老师更上心,大家心里都有数。可是毕竟毕业班要面临小升初考试,先满足他们的需要是应该的。生病的老师,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我们的老师也将随之“归位”。

然而,六年级老师的病假结束,校方却变了卦。带领我们冲到年级第一的杨老师要接着教六年级,临时代课的老师却要在我们班“长驻”。

消息一出,学生和家长都炸了锅。家长不满意学校的行为:说好了是“支援”,可现在的情况无异于学期中途无缘无故换老师。六年级重要,五年级就不重要吗?入学以来我们班换了三个数学老师,这次刚碰上个好老师,成绩有点起色,又来这么一手,谁不跟他急?学生方面,哪怕不考虑成绩,大家也更喜欢杨老师,和她亲近。

学校没有给出回复。也对,家长和学生再怎么讨论,没有摆到明面上,校方何必要当真呢?

说来也巧,在这个节点,学校正好要开家长会,全校都开。

换老师的事情由班主任宣布,有家长立刻提出异议。“这是学校的安排,我也无权干涉。”可家长们哪里是好敷衍的,本来在家埋怨,现在聚到一起,准备发挥群体的力量。

“咱们明天早上一起到学校来,找校长谈!”

家长纷纷响应,表示要过来讨说法。这样的“集体行动”之前不是没有过。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搬到新的教室——升一级换一间教室是惯例。那间教室没有大窗户,只有两扇极小而高的窗户通向背光的走廊,室内照明全靠日光灯。

孩子们心大不觉得,家长一看可不得了。“孩子晚上回家还要对着台灯。一天到晚不见阳光,光线不好要把眼睛搞坏的呀!”当时新学期刚开学,家长带孩子来报到,凑到了一起。

老师也很为难,教室数量有限,必然会有一个班级在这里上课。而且,每届都有一个班在这儿,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家长不要没素质好不好?这间教室,一直都是这么用……” 管这件事的教导主任是教语文的,她一定读过鲁迅,知道大文豪有一句著名的话:“从来如此,便对么?”

“你说谁没素质?怎么没素质?我们反映问题,提出合理的要求,就叫没素质?”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心急口误了……”最后,教室自然没换。但是我们班搬走的那个假期,学校请人在靠后院的墙上打了几扇大窗户。我们没能享受到,但我们之后的学生,托我们的福,拥有了亮堂的学习环境。

这次集体行动可以说是升了级,有预谋有组织。带头的家长姓韩,长得很像崔永元。所以我每次见了他想到的都是“崔”而不是“韩”。韩家长问我爸爸:“你明天也一起来吧?”

“我就不过来了。我要上班,请不了假。”我爸也知道杨老师好,但他不想参与“示威”行为,懒得,也怕出乱子。

第二天上午,学校门口果真聚集了一堆人,街对面文具店的店主也站在店外看热闹。

如果是一两个家长,商量一下还有进去的可能;这么多人同时出现,看门大爷也慌了,拦在门口不让进。校领导出来沟通,大意是老师调换安排定了,现在分配的这个老师也很好。

“我们要见校长!不给解决,就闹到教育局!”

校领导索性回去不理,把家长关在学校外面。校门是那种大铁门,一根根栏杆冲天杵着,中间又卷曲的花形装饰,也是铁质的,把它们连接起来。设计师要是知道有这么一天,一定会后悔没事找事加了这些花形装饰。

——因为,韩家长踩着那些装饰物翻进了校门,开门放大家进来。

而此时,我们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上课,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下课后,有家长探身进来,把他们的孩子叫出去。这是要带着孩子罢课示威呢,看你校长出不出面?

韩小清出去了。他遗传了爸爸的小眼睛单眼皮。和他爸一样,他相当积极,要抗争到底。

高乐乐也出去了。他没什么主张,平时脾气也好。我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中午吃饭用自带的餐具,大家都是用学校统一提供的勺子。他出去是因为妈妈叫他。

英语老师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说话,看起来比平时还和气。我记得二年级“教室风波”之后,有个老师吓唬我们,说要是再这样,就让警察把大家的爸爸妈妈抓走。可是今天,这位英语老师什么也没说。

乔丹的爸爸来叫她。与球星同名的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齐刘海,笑起来嘴巴咧得大大的。她不愿下楼去,趴在桌上冲爸爸摇头,下巴搁在臂弯里。

“她不想下去。”英语老师打圆场似的说,“她怕晒。”

教室渐渐空了大半,课是没法上了。英语老师温柔地让大家自习,说完就离开了。小露问我:“你不下去吗?”她正和小芹手拉手准备往外走。

“她怎么会去呢?她还要做老师的好学生呢!”小芹抢着说。小芹平时说话嗓门大,爱管事儿,哪都有她。

我固然不想去,但这和“好学生”心理没有半点关系。我争辩道:“我爸爸没有来。”

小露点了点头,很谅解的样子。家长没来,没有“靠山”,下去也是干站着。她和小芹走了,我留在座位上。前桌的瑶瑶也没去。大早上的没什么作业要写,我和瑶瑶交换课外书看。她借给我的是《探险小虎队》女生版,讲几个小学女生探索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答案需要读者自己思考。书里附送了一张半透明的卡片,把卡片覆盖在书的指定区域上,旋转到某个角度,答案就会显现出来。

我的书是《奇幻橱柜》,欧美魔幻风,语气轻松平常。“你先看着,不过你不一定喜欢。”我给她打预防针,“有点平淡。”

我们开始各自读书。我甚至产生了“不乖”的想法,希望家长们多拖延一点时间,读课外书可比上课有意思多了。

翻着书,一上午就过去了。中午正点开饭,老师把盛菜的盆和盛饭的桶搬来教室。我们这些学生的正常生活没有受到影响,全校好几十个班,不会因为一个班的家长闹事就吃不上饭。

我不记得那是周几,但可以确定绝不是周五,周五的午餐标配是炸鸡腿炒豆饼和甜汤。倘若有这样难得的佳肴,那些同学肯定到饭点就争先恐后地回来,啃鸡腿喝甜汤,不愿在校门口搞什么示威了。

书看完,我问瑶瑶觉得怎么样。她思考了一下,说有点太平淡了,大概是找不到词,干脆顺应了我的评价。我们都只带了一本书,看完只能闲聊,闲聊便免不了提到门口的家长们。

我其实挺喜欢杨老师,希望她回来。但现在的数学老师,虽不及她,应该也不会太差,何必如此折腾呢。我抱着无所谓不关心的态度,上面怎么安排就怎么样呗,我可不想管那么多。

瑶瑶听了,微笑着点头。这并不是因为同意我的观点,谁说话她都点头。

不过看着空荡荡的教室,我心里又生出一种负罪感,确切说是惭愧和亏欠。大家都去为班级发声,争取切身利益,我作为直接相关者,什么都不做,态度又这么冷漠。何况,我还是四个数学课代表之一。

没责任没担当,缩在洞里不出气,是我没错了。

可我是真的没办法去嘛,不是胆小,也不是嫌麻烦,首先我爸就没来。而且——我让自己相信——他们这样做没用,学校要是能妥协,早就答应了!

这么一想立刻心安理得。“他们这样根本没用,就是浪费时间,跟学校耗着。”我高谈阔论道。

瑶瑶又点头。若是她问我一句,那你说怎么样有用,我立刻原形毕露。

下午第一节课前,大家陆陆续续回到教室。韩小清没回来,不过这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我忍着不问处理的结果如何,不然大家会说我不去帮忙还那么好奇;只零星听到“去教育局”,竟有点兴奋,似乎觉得事情闹大了。

等到韩小清回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们那样,没什么用吧。”我想知道还装嘴硬。

“有用!”他不生气,认真地对我说,“几个家长做代表,我代表学生,刚才坐出租车去教育局了。现在已经搞定,杨老师很快就会调回来。”

五年级的我想象不出来中间有什么复杂的过程,只知道“去教育局”很厉害。

杨老师果然被调了回来,一直教我们班直到毕业。我这个什么都没做的人和大家的待遇没有任何区别。这些都是后话。那天晚上,爸爸接我回家,路过文具店和店主聊了两句。“那是你们班的家长?”听她惊讶的口气,我还有点骄傲,不知道是为什么。

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件事就没什么大不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更是只能称为“一件小事”,不觉得有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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