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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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两滴、三四滴……东南风时紧时慢,将雨滴轻轻敲打夜的窗棂。梦,岁月的桥,牵我于几十年茫茫人生足迹做一倏忽回望,转头,在身后无声地掩上现实的门。

无边的灰云,从远处弥散到三月的地头。细雨穿过浓重潮湿的雾气,濡湿田中耕作的老牛,短粗的牛角,在头顶一上一下地辉映着雾气里深邃沉静的微光。肌肉在细密的牛毛下滚动深一块浅一块的水的印迹。

细雨濡湿赶牛的二大爷那双灌满泥土的黄胶鞋。“喔喔哒哒!”的喝牛声中,牛鞭在头顶团团的雾气中打响。刚刚犁开的田垄,黄土地厚重的湿气贴着初春的大地蔓延。父亲、大嫂、三姐弯腰撒种,施肥的画面濡湿在田边初绿的山脚背景中。

儿时的每一个三月,都在盼着那个季节——绿色浩浩荡荡地铺满田地,淹没老牛大半个身影,赶牛人的草帽在绿波上漂动。蝉的鸣叫由远及近,又从眼前飞向远方,燕子在老宅屋檐下进进出出地忙着衔新泥,补旧巢。

雨,将情感装满飘落的音符,风声裹着它在窗外点点滴滴地敲打着越来越清晰,记忆中渐渐褪了色彩的梦。

风,从云缠雨饶的山的那头风尘仆仆地袭来。山外的阳光,将山顶缝隙处的一窄条云层照得莹亮,雨前小村的上空就显得更加阴暗。

鸭和鹅停止了蹒跚,鸡在屋檐下挽起一只脚,将头别在翅膀里,静静地等待大雨的到来。一只爬进屋内的小蚂蚁像漫长岁月中的一个小小的逗号,舞着触角在窗台迟疑地寻路,一会又顿悟了似的转身踅去。

夏日的雨先是淅淅沥沥地试探,接着便滂滂沛沛地席卷着天边的山风,旷远处野草与泥土的清香轰轰烈烈而来。

雨幕,隔离了世界,将自己与家人装在老宅这个安静又温暖的屋顶下。爷爷往灶下填着哔啵的柴,饭菜的香味盛满已在岁月里远去的雨声中。

炊烟在大雨中凝滞,刚爬出烟囱就压低了身姿,缠绕踯躅于水迹明光的屋脊与瓦檐间。滂沱的水流,把向光的一面灰瓦屋顶洇得水亮亮。

一个属于孩子的欢乐夏季,与村西头小溪里隆隆的水声一起到来。于是,梦里我坐到了一朵澄亮的云上,阳光温煦,和风暖暖,小溪潺潺,微波漾漾。孩子们在水中欢嬉,正午的暖阳穿过树叶的间隙洒落水面,水流曲曲,光影斑驳。蒸腾的水汽将阳光的味道在无声的梦中氤氲。

暗夜的雨,带着凉凉的夜风蛇一样穿过窗的缝隙,游进梦里。二十多年前的秋雨,化作满天的白蝶,将天与地两隔。从此,再也无人在夜半点亮老宅橘色的灯光。

归不去的老家,不会再有老黄狗欣喜若狂的上窜下跳;风匣的呼哒声,再也不会在老宅阳光明媚的清晨响起;大雪纷飞的日子,院中不会再有爷爷用扫把画下的条条细腻印记;秋日的夜晚,繁星低垂,月明中天,也不会再有爷爷絮絮的往日回忆……

夜幕笼垂,落日在西山头燃烧最后的余烬,新月初上,淡影疏疏。是谁拾起那秉弃置在院中鸡架上,锈迹斑斑的煤油灯,在漆黑的雨夜,点亮莹莹的思念。

在那雨声沥沥的黑白胶卷里,有我们姐弟三个每天无忧无虑的欢笑;有母亲每晚在微弱跳动的烛光下缝缝补补的身影;有爷爷从炕头传来匀称又响亮的鼾声;有我听到父亲下班回家,在院中架起自行车梯,奔出去抢着从车把上拿他的包,翻找里面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父亲慈爱的责怪……

那段温暖的旧时光,像窗口水滴滑落的声音一样短暂。用回忆把点点滴滴的雨声在梦中连成长长的一串,让这永不再回的温馨在这清冷的夜里陪我一会,再多一会。

梦和现实,谁更真实?若果四维空间真的存在,两者概念也许应该颠倒,时光白马不过是某时段的一个可以倒流的点,现实才是最真切的白日梦。闪身而过的缝隙,限制了目光追随它的角度。能够跨越时空长河的梦,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五十岁清明的雨,载我到故乡听它的滴滴答答,从一顶屋瓦弹奏到另一顶屋瓦;听村路月光泄落的寂静和自己踯躅的足音;从风中紫色的山茄子小花盈盈而动的山间小径,到薄冥间雨打枯草的丘陇坟头,去慰藉藏在暗陬里不断滋长的孺慕之情。

岁月消长,思念却何以绵绵?身体里那枚永远都不会变的y染色体,愈发地牵动我的神经去寻找最本源的答案。

如果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三个自我。基因的自我、家庭教育的自我、后天学习与思考后重新定位的自我。那么基因带来的先天因素似乎无法改变,他就是天生的一张白纸或赤橙黄绿的其他颜色。家庭教育的自我会伴随人的大半生甚至终生,那是在纸上后天涂的画。后天的的自我,是在这两者基础上,受外界影响树立个性化三观后确立的做人标准。

如果已然而立甚至知天命才豁然发现,自己的左脑开始攻击右脑。理想中的自己把之前的自己部分甚至全盘否认,想要一个全新的,属于自己认知范围的自我。需要跟过去的自己,甚至是整个家庭的人生原则做个了断,这是一件多么艰难又多么割裂的抉择。

迈过半个世纪的重重山水,我来到您的面前,风吹着暖阳划过树梢。我知道,自从岁月把您的步履拽得蹒跚细碎,您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等待一只候鸟的降落。无需抚摸,我能感受到,您掌心里碧波万顷的爱。像每一次回家,您在院中抿着没有牙的嘴对我微笑一样。

翻不到点墨 ,因您人生厚重的书中寻不到“自我”,只有对晚辈无私的宽厚与慈爱这无声的语言,跨越时空,在扉页流淌。五十年剥丝抽茧,这无声的语言今天愈发地醒目。若说思念是因为你曾经的爱,那时光洗不掉的深深怀念则因为后天自我觉醒的意识,与您的影子遥隔几十年的契合与拥抱。

这契合让我们从未分离,哪怕岁月荏苒,山水重重。千古的梦,眼前的梦,哪一个又是真实不虚的梦?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带我走过千山万水,跨越时空与纬度。星河淼淼,流光浮动。我透过半透明的幽蓝夜空俯瞰匆匆忙忙的人世间。那一眼千年,万家灯火阑珊,我看到,老宅有橘色的灯光在清晖的月色中点亮。

                      2025年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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