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觉得惭愧,我的渐行渐远的青春年华,我曾经落荒而逃,把你弃置身后,鲜有问讯。近30年过去,我如远行客,怯怯而来。我父亲兄长一样的老师啊,我手足一般的兄弟姐妹啊,可还收留着我的那段年华,那段年华中的我?
一 我要离开家乡
1993年8月,生平第一次,我接到从外地来的一封信。
信是我们村极有声望的一位伯伯拿来的,我记得他的名字,叫杨大群。当时,我们全家五口人正一字排开,蹲着,趴着,在院子里编一块草席。伯伯进来,走得挺快,到我父亲跟前,递了一递,还是非常肯定地缩回了手,我的父亲不识字呢,这么正式的机会还是得严肃。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读了出来。
其实,信的内容,对于我一点悬念都没有,对于我的父母也应该没有。我只是得到了一个文字上的确认,而我的父母似乎不同,尤其我的父亲,在伯伯进院的一刻,父亲已经停下活,手里的干草还一颤一颤的。父亲甩下草,拍掉沾着的草末,搓了几下手,直直地蹲坐着,眼睛里满满的光芒,一动不动,像电视上等着宣读圣旨的臣子。
父亲,接过了圣旨,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从下到上看了一遍,很疑惑,也很不满,上面的字很少,数都数得出来,父亲略显失望,那么少的几个字,怎么配的起自家姑娘挑灯夜战的几年呢!失望归失望,但是父亲双手捧着,好像很沉重的样子,真像捧着圣旨一样的。
就是从那天起吧,我的父亲开始飘飘然了。他自幼便对我宠溺有加,却又拙于表达。但是他的狡猾可爱我都懂。不管我在哪,在做什么,可能灶台烧火,或者扫地,或者去菜园摘一把豆角,我都可以知道他就在我旁边,感觉得到他的眼光,他的眼睛啊就那样笑着追着我,我甚至都听得到他眼睛里的笑。
在我拿到通知书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在所有可能的时间都巧妙地安排了串门,或者借个明明家里有的农具,或者口渴的不行了,非要到离家很远的某家去借口水喝。他往往极其谦卑地打招呼,唠两句,然后必然问一问他们孩子的学习情况,然后,然后呢,话题里如果没有我,父亲恐怕是达不到目的的。而我和我的母亲自认为,我们都是理性的女人。常常私下窃笑,父亲该是多么好笑啊,不过,我想,他把自己的女儿摆出来,难道他不羞吗?
我不知道的是,我的父亲把家里的一些粮食卖掉了,我的母亲给我买了大提箱,漂亮的红色皮子的,我们这只有姑娘出嫁才会有的高配置呢。我的妈妈一次次的往城里跑,这个集上买两个床单,枕巾,赶下一集带回来一双漂亮的黑皮鞋。他们经常是看看我,嘁嘁嘁嘁几句,然后下次赶集行李箱又会多出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知道,我知道的是,我要暂时离开我的故乡了。
二 我来到大学
时间真快,我的父亲不怎么串门了,在我背后看我的时候很多很多,我知道,可是我听不到他眼里的笑了!
我不知道该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路,遇到什么样的人,我就这样坐上了颠簸的客车,一路曲折,一路颠簸。
我的行李太多,我是由父母送来的,我们三个人。
我背着高中上学用的书包,我舍不得。那个书包,本来是绿色,高中用了三年,洗的泛了白起了毛边,我自己觉得很漂亮,舍不得扔,特意的在四个角缝上精致的补丁,我特别的珍爱。我就这样,背着我的小书包,穿着妈妈买的新皮鞋,很不自然的站在大学的门口了。
大学,真的,很大。
我茫然了。我的父母,也茫然了。
接新生的,都是很健硕的男生,我是心底里惴惴的欢喜。我的父母也是欢喜的,当然,也有担忧的。“你是新生吧”“把家都搬来了”“哪个班的”“宿舍号告诉我”一个个都是扬满笑的脸,冒着发亮的汗,健硕的胳臂,总觉得是故意挺直的腰板,扛着我重重的行李,还会跑在我的前面。
我的母亲帮我捡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下铺。铺好床,试着坐了几下,挺好!挺好!
要不,我和你爸走吧。
就这样,我一个人留在大学。
三 我们的宿舍号是204
我确实是最先到的。
接下来,轻轻地,从门外闪进一个女子,春天的柳条般,一点都不泼辣,踩着细碎的步子,又瘦又高的个子,脸有点黑,不过眼睛真漂亮啊,说话总像笑中流出来,怯怯的柔柔的。我真喜欢她啊。
一个蘑菇头进来了,低着头,一阵风似的扑卷进来。挑起眼皮看我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突出的五官,精致的,嵌在白净的圆脸上,“你们都叫什么呢?”不等人回答,她自顾自的低头收拾自己的行李了。哈,我是不会回答的,这种没有针对性的问题!但是Lily柔柔的笑着。
“就是这个屋子!”又憨又亮的声音先进来,一个又瘦又薄的小人穿着格子的背带裤,初中生似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后面跟着一个袅娜的,大一号的一头垂直发的女子,笑着指着前面小豆子告诉我们,“我是她姐”。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神仙一样的姐姐。
一个雍容大气的阿姨进来了,后面是一个大家闺秀似的姑娘,这是一张怎样的鹅蛋脸啊,她的杏眼才是杏眼,柳眉才是柳眉。“咱在下铺吧”妈妈是这样说的。“哦。”于是我有了对视四年的朋友了,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的静,为什么总是那么安静呢?
纸片一样,飘进来一个人。抬眼看了我们一下,人太多,自己先红了脸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她居然轻飘飘的猫一样两步就跳到上铺,铺上床,居然就可以静静地,建设自己的小世界去了。
扬着小细脖,近视眼镜像用圆圆的小鼻子顶着,一个小丫头子,脑袋下面两条腿晃进来了。舌头不知拐几道弯,化出几种腔调来,脆脆的说“呃,那个,都来了,我姓任。”
然而,并没有都来。
那个最关键的人,还没来。那个人,其实已经到了,但是人不在。“喲,你们这么快就都到了!”好高的声调啊!听这口气,好像我们得接受她的管辖。她的个真不算高,稍微矮胖了点,体型真算不得苗条,稍微短粗了些。但是她的眼睛很大,尤其瞪人的时候;并且她的牙齿也很有特色,关键是她的门牙中间的缝很大,她眼睛瞪着的时候,我一般不敢看她,只怕被她从牙缝吸到肚子里去。
这样,齐了,门牌204。
我们有了归属,我以为我离开了老家,就像无根的野草,漂泊还没开始,我就归属了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