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下的岩城可算是一天中最热闹的了。城中的葵花香气浓郁,伴随着丝丝的凉风不断地熏染着这座小城,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向日葵似在享受着晚餐,远处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熟练地停留在葵花上啄食,这时一对彩蝶翩飞在葵花田的上空,很有节奏地时高时低,不知何时起葵花花瓣上已聚满蜜蜂,嗡嗡的声音响窃一片。
几个老农忙碌地在田间为向日葵补肥,他们的脸上盈满了汗水,在夕阳的映射下格外显眼,但他们仍不辞辛劳地挑担浇水,脸上洋溢的笑容可以抹杀一切,心想,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落日渐渐地退去,整个岩城开始变得凝重,晚点的列车已经驶进街区,随着一声鸣笛的消退,周围的一切很自然地向白天道一声别。
列车上的乘客陆续地下了车。一个头批黄色布帽的中年男子十指交合着默默地念着咒语,他怔怔地向车窗外望去,接着又虔诚地向着照射进来的阳光鞠躬行礼,然后下车离去。其实像这样的人在岩城并不少见,当地的人对葵花的信仰就像对天神的膜拜一样,他们都认为葵花能给他们带来好运,而在传说中,葵花则代表着爱慕和怀念。
列车上还有一个妇女,她的脸显得有点沧桑,依偎在她脚下的孩子开始吵闹了起来,她很不耐烦地一手抱起他向车门口走去。
温蕾靠坐在列车的后排,她板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紧挨着座椅,意识到车已经到站了,她的神情也开始焦急了起来。她生怕被别人发现,但这时的她早已无力地顾及周围的一切,她感到恐惧,也感到彷徨,她把头呆呆地使劲往下放,像死一般地倒垂下去。
“你好,请问你要去哪里?”列车司机走到温蕾的面前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
温蕾像被刀刺中一样,她惯性地把身子往后缩,她甚至不敢抬头正视司机一眼,好一阵子她才回过神来。
她神情慌张地说:“我要去岩城,我要去看岩城的葵花。”
温蕾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力,她深深地呼吸着空气,又把头往下垂。
司机很无奈地笑着说:“车已经到站了,这里就是岩城,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如果你想看葵花的就要待到明天日出时,还有,岩城最近的治安挺乱的,祝你好运!”
温蕾扫视了列车上的一切,竟找不到一个乘客,这时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天就要黑了,人们也各自归去,列车上只有几块窗帘在晚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曳。她思忖了一会,看着司机为难的神情,她似乎明白了他刚才的话意,接着仓促地拖起自己的行李向着车门走去,但她走得有点怠慢和费劲,她一边走一边捂着自己的肚子,大概是饿的缘故。
当她走到车门的那一刻时,上帝向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无力地倒了下来……
二
早晨,阳光不断地向屋内散射,屋子里很静,静得只听见时钟滴滴答答地响。
温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一下子愣了,茫然地把双手捂住自己的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她努力地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但却找不到一点自己熟悉的地方。她起身走动着,用磨磨蹭蹭的步子在屋子内溜达了一翻。屋子很凌乱,地板也是漆黑的,几条发臭的牛仔裤随意地搁在对面墙角的木椅上,透明的玻璃桌上还错乱地叠着几张崭新的传单,斑驳的水泥墙上贴着几张残旧的明星海报。
温蕾走到一面镜子前,镜子里出现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子,女子的脸上还留着一道新的伤疤,那女子用一种紧张又畏缩的眼神看着她,她知道那是她自己。他看着自己狰狞的模样,似乎又把自己拉回到了那个画面……一种抑制不住的恐惧直往心头涌。
啪啪啪……
门轻轻地被推开。
走进来的是一名青年男子,他大概有二十多岁,留着一头不长不短的头发,皮肤略显黝黑,但个子高挑。她手拎着一份外卖,猜想是刚热好的早餐。
他看见温蕾已经站在屋内,惊讶地走了过去对温蕾说:“你还好吧!你昨晚晕倒了……要不再多休息一会吧!”
温蕾被眼前这位不知来历的陌生男子吓了一跳,她往后退了几步。
“昨晚在列车站上的事情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她也许也猜想到了一切,接着说:“谢谢你,谢谢你把我接到这里来,我不知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给你带来什么,只能是一声无力的谢谢……我会尽快离开的。”
她慢慢地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的样子。
她迟疑了一会,说:“难道你就不怕我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坏女人吗?”
青年男子对着温蕾微微地笑了一下,说:“你先不要急,昨晚我送外卖给列车司机的时候刚好遇见晕倒的你,而且你现在的脸色仍然不太好,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先留下来吧!”
他向四周打量一下自己的屋子,眉头皱了一皱。
温蕾看着他的面孔,装作一个微笑,然后向屋外的阳台走去,这一刻她似是松了一口气地张开了双臂。
青年男子在屋内愣了一会,然后开始动手收拾屋内的东西,他很怀疑这些年来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在一个肮脏的屋子里活过来的,他叹了一口气又忙个不停地打扫着。
他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笔了了地写上自己的联系方式,轻轻地放在桌面上。他望着站在阳台上的温蕾,心里有点迷惑,他呆了一会就向屋外走去。
温蕾斜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男子的远去,她内心缓缓地舒解了一路来的捆绑。她把男子留在桌面上的纸条拿在手上看了一眼,清晰的字迹写着“汪茗:125387 有事请打 愿你开心 ”,她看着工整的字迹,笑了,那微笑是列车自驶进岩城起最好看的一次。
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猫停留在阳台上,它在觅食,偶尔发出怪可怜的叫声,当温蕾想动身去赶跑它时,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有人在吗?收报纸啊……有人吗……”,送报人敲了敲门便不耐烦地推开了门。
送报人看了一眼温蕾,然后直接把报纸甩在桌面上转身离去,离开的时候送报人还回了一次头打量着温蕾,他皱了一下眉头,可疑地想说话,但他又不知被什么打住了,踏着缓慢的步伐走出屋外。
温蕾根本就没有心机去理会眼前这个陌生人,她拿起报纸只是随意地翻动了一下。当她看到报纸封面的刹那间,她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珠睁得快要跳出眼眶。紧接着,她又翻开了下一页,报纸的头条就像一把利刀,直达明了地刺痛她的内心,平静一会的内心又开始生起了恐惧,比先前不同的是,这次的恐惧仿佛就要把她推向鬼门关。
温蕾放下手中的报纸泪流满面地倒在地上,她真想立马收起行李离开这里,但她想着自己不知往哪去,只好呆呆地抱着膝盖痛哭。
猫已经跳到了屋内,它停在了地板上,舔了舔舌头看着温蕾。
窗外的阳光稍微暗了下来,屋子一下子又恢复到原来的宁静。
三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汪茗拉着温蕾的手说。
他们走在了岩城街上。街上比平常都要热闹,但也不稀奇,因为“葵花节”即将到来,它是岩城最古老而有特色的一个节日,在“葵花节”当天,当地人都会举行隆重的典礼来庆祝葵花仙子,祈祷一年里的风调雨顺,幸福平安。
街道上远近的店铺门口都摆设着各种各样的葵花装饰品,小商贩也很卖力地用当地的口音叫买着自己手做的葵花用品,在他面前还围满了慕名而来的游客,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在人群中追逐打闹着,其中一位小男孩被弄烂了手中的葵花剑,他板着一张嘴气汹汹地向街尾的小巷走去。
汪茗在小商贩里买来一串葵花头饰,他为温蕾戴上,说:“这个头饰在我们岩城叫做‘金线葵’,你只要把它戴在头上,心里念着自己的心愿就会实现。”
温蕾半信半疑地安照汪茗的话做着。
汪茗这时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当温蕾默念完时,他说:“把它戴在头上不要脱下来,这样愿望才有效。”
这个看似可笑的举动能给人带来幸运,怪不得小商贩的生意那么好,说是一种信仰,当地的旅客量就是靠它来维系的。
远近的建筑物上挂满了宣传“葵花节”的横幅,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温蕾随着汪茗来到城边的一片葵花田上。这里放眼望去尽是葵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葵花灿烂夺目,像一个个待命的士兵。
温蕾看着眼前的一切,激动得叫出了声,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岩城的愿望那么快就可以实现,她的心弦一动,沉着脸开始向汪茗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在我五岁那年,我家里门前种着一片小小的向日葵,从那时起葵花便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泯灭的印记,因此我妈妈帮我起了一个叫“草葵”的名字,草,代表着生命的活力,而葵,就是葵花的意思。小时候我听过很多关于葵花的故事传说,那时我就天真地梦想着自己成为传说中的葵花仙子,在一片葵花中醉生梦死。
有时,我妈妈和我一起挑选着葵花粒子,在白天里我还偶尔帮我爸爸为向日葵施肥。我永远无法忘记妈妈为我编织的小毛辫子,也无法忘记自己坐在爸爸膝盖上撒娇的那一刻。
但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再也找不到我爸爸了,听妈妈说,他拿着枪子去打坏人,打完坏人他就会回来陪我们看葵花和日落。
再后来,我还是没有等到他的消息……
渐渐长大的我也懂得了这个安慰我的谎言,我爸爸唯一留下给我的只有一张画着葵花的纸片。但有可恶的一天,我看见妈妈躺在病床上离去了,我可恨地把那纸片撕得粉碎……
温蕾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哽咽了,但她又努力地抑制住了。
“我可以叫你草葵吗?”汪茗看着温蕾微笑着说:“过去的总会回不来,开心地面对现在的生活吧!”他似是安慰着她,但他又不敢靠得她太近。
她看了汪茗一眼点了点头,心想,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顺着他的意思也好。
他们俩结伴走过葵花田,葵花的香味溢满了周围的空气,对汪茗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就温蕾而言,这可算是幸福的享受,这里的一切她感到既陌生有熟悉。
猛然,一只老鼠嗖的一声闪过温蕾的脚前,她尖叫了一声,倒向汪茗身旁。
汪茗很自然地笑着说:“你们女人总会拿这些奇棱怪状的东西没办法,记得小时候我还特意去找它们当菜吃呢!”
温蕾神情惊愕地看着汪茗,接着恢复原来的姿态。
汪茗这下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稍稍地转移了话题。
是的,就在这热烈的路上,似乎他们挨得更紧了。慢慢地路上开始杳无人迹,农人早已收工回家,透过浓密的向日葵,一栋别墅清晰可见。他们停下了脚步,汪茗靠着路边的一张石板椅子坐了下来,他向着温蕾说:“草葵,我们先歇会吧,待会再走。”温蕾只顾看着不远处的葵花发愣。见状,汪茗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口琴,他对着温蕾吸一口气吹了起来。
岩城的景象似乎在这悠然的口琴调子里变得有点沉寂,像一部没有光彩的白色电影,一切的调子尽在无言的眼里,有时也在心里。汪茗停了下来,看着温蕾,心里惆怅了一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这个陌生女子走到多远,但愿遇见她不会是一个错……
四
“葵花节”当天,岩城把一年里的气氛推向最高点。街道上充斥着来自不同口音的游客,干燥的空气中聚满了频率高低的杂音。汪茗这一天也起得特别早,也许是迎合“葵花节”的缘故,他所送的外卖从平常的几十份一下子增加到几百份。他很忙,但也很开心,因为这样,店里的老板可以额外地为他增加很多分红,这也是他一年里最期盼得到的。
当汪茗回到屋子里时,他的衣服湿得可以拧得出水,可他还是暖心地不忘为温蕾准备好吃的。他拿起杯子冲了一杯咖啡,闻着香郁的咖啡他似乎忘记先前的所有劳累,心想,等一下就带草葵去岩城街,去凑“葵花节”的热闹,接着他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刚得到的福利,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温蕾坐在镜子前,她用手轻轻地试图把脸上结焦的伤疤撕下来,她感觉到有一点轻微的疼痛感,皱了一下眉头,忍着疼痛把那块可恶的烂皮撕了下来。
“这些日子里你还习惯吧!”汪茗走到离温蕾只有几步的远处说:“草葵,今天是岩城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葵花节’,我们一起去街上狂欢吧!”
“我很累。”温蕾侧着脸说。
汪茗再也没有说话,他大概也懂得,神情失望地转身离去。
“晚一点我跟你去……”
汪茗一下子惊愕,但他又假装镇定地停在那里很自然地说:“那好,我们晚一点再去。”
谁都会猜想到这时他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葵花仙子游行是“葵花节”的压轴戏。只见葵花仙子披着一件白色的外套,她头戴金黄的葵花头圈,白暂的脸上写满了慈爱,纤纤十指不停地向四周围观的人们摆动。在葵花仙子后面还跟随着一支队伍,有的是高奏着乐器,有的是举着牌匾,但更多的是手提葵花。游客们手拿照相机不断地向队伍对焦,他们都好像很稀奇地激动地钻着身子往队伍靠近。
汪茗牵着温蕾的手走在队伍的末端,汪茗开始怨恨着自己的无能,错过了眼前的热闹,但他还是不甘心地拉着温蕾向葵花仙子追去。
温蕾抗拒了,她说:“何必呢,看上与错过有什么区别?也许我就是生活中的末落者,在恰当的时候里,无法找到一口我想要的空气,既然如此,不如默默地站在这里旁观。”
汪茗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意,他停了下来,松开温蕾的手,抿了抿嘴巴。
他说:“我是一个凑热闹的人,每一次遇上热闹的地方,我都会待上一会,随着大流狂欢,在心潮澎湃之时,可以忘记很多不该想的东西,心灵的急救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完成。”
“你看,那里有一个葵花木偶。”温蕾指着一个手提手工木偶的中年男子惊讶地叫着。
随后她追了过去,脚步迈得很大。他挡在中年男子面前说:“我想要你手中的葵花木偶,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中年男子惊愕失色,看见眼前这位陌生女子的渴求,那也算是一种缘分,他笑着说:“难得现在还会有人喜爱木偶,这个就送你吧!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
温蕾连忙向他点头道谢,一种莫名的欢愉在心里涌动。
“这个玩具木偶跟我小时候妈妈为我做的葵花木偶是一模一样的。”她激动地对着尾随赶来的汪茗说。
接着她乐滋滋地玩弄起手中的木偶,那份天真的模样像个小孩,转眼间回到了童年的一个晌午,把所有陌生又熟悉的细节一一回味。
汪茗看着温蕾,心里欣慰地平静了片刻。眼看着这位与自己相处了一段时间的女子,难以名状的感觉在身体上滚动。有时候他也在想,她会不会就像那道我们初次相遇时的列车,总有一天驶到尽头,只剩下一道黑乎乎的长长铁轨,看不见来路的方向,看不到未来的出口。
五
“草葵……草葵……”
汪茗很疑惑地在屋子里叫喊着,但始终没有人回应他,他推开温蕾的房门,只见一个行李箱搁在地上,几件折叠好的衣服放在床上,但桌面是凌乱的,有很多纸片,纸片上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名字还被打上一个个大红色交叉。
这时他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他很清楚地认为这时的温蕾还躺在床上没醒,但今天却截然不同。
阳光布满了整个岩城的大街小巷,闪闪的光影把这座小城剪得支离破碎。
汪茗来到街口的首饰店,店里的顾客很少,汪茗向店老板询问了一番,但结果很让他失望。紧接着他又转向下一站咖啡店,可他还是皱着眉,低着头,丧气地走出店门。他很茫然,他几乎走遍了与温蕾一起待过的地方,但都一一没能所愿。
他站在街道中间,残旧的民国骑楼前排满了呆木的树木,它们都很静,宛如人静止的心跳。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灰心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一辆警车停留在汪茗的家门口,两个强壮的警察守候在门口两旁。
汪茗很惊讶,他急忙跑进屋内。这时的温蕾已经被手铐锁住,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在温蕾前面还坐着两位女警官,她们在盘问着温蕾。
汪茗情绪失态地大吼:“你们凭什么抓她,她没有错。”
一位女警官站了起来,神情淡定地用威严的语气说:“她是一个杀人犯,你看完这份文件自然就懂。”说着向汪茗递去手中的文件。
汪茗接过文件,文件仿佛埋藏着太多的秘密,他的眼珠也随着文件的内容不停地抖动着。
他生气地把文件往后甩,走在温蕾面前说:“告诉他们,那不是事实,你是被陷害的。”
温蕾苦笑了一会,说:“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就跟你说过,我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坏女人。我就是那个杀了自己丈夫的温蕾,此刻起,在你的生活里再也没有草葵这个人了。”几点泪水缓缓划过她的脸庞:“感谢你,感谢你在这段时间里的照顾……再见……”
两名女警官把温蕾押上警车,温蕾也很认命地走动着,她没有再回头。
汪茗无助地眼睁睁看着警车的远去,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椅子上,好像刚从梦中醒来。
岩城的葵花灿烂依旧,是的,它们都在微笑,然而这微笑迟早都会消退掉,剩下干巴巴的杆子,在时间里枯坐,却有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