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要讲的幸福路,不是现在的,而是我幼年时的幸福路。上世纪80年代初,我的家在太平街,母亲在幸福路的工艺美术社工作。没人照看的时候,母亲就把我带到她的单位,于是,两条街几乎构成了我的全部世界。其实,那时候的灌县城很小,也不过几条街吧,人们所说的城里头,往往就是指幸福路及周边一小块儿。
记得几年前,我看到作家韩寒写的一段话,他说他有一位朋友,小学,初中,高中,幼儿园,老家,爷爷奶奶家,外公外婆家都不在了。我和他的朋友一模一样,我相信这样的朋友还真不少,谁叫我们身处一个大发展、大变迁的大时代。当然,这并不是没有好处,小时候如果有人和我聊起无线WIFI,说家家都买得起汽车,我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科幻!而且,我今天还能悠闲地点一根烟,在键盘上敲字来怀怀旧。今天的幸福路与上世纪80年代初的幸福路有什么区别吗?告诉你,除了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全都不一样了。有时候我带着孩子走在路上,会下意识地摸摸这些树,我甚至想问问它们,现在的环境,你适应吗?
时间永在流逝,人们却试图用残缺不全的记忆来对抗。
二
过了蒲柏桥,头一家就是蔬菜公司的门面,那是一家卖菜的国营企业,改革开放了,华光寺的自由市场里人头攒动,和这里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果然没多久就倒闭了。当然,这里会有很多人的记忆,都江堰的舞蹈家帅晓荣老师曾给我讲起,他的外公就在这家单位工作,靠微薄的工资辛辛苦苦地抚养他长大。再往前走,我依稀记得有食品公司、五金公司、赵卖面、一枝春的门面,其他的记不起了。到了杨柳河,有几个残疾人在街口补鞋,其中有和我家住一条巷子的张哑巴,他的儿子比我大一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几十年未见,不知他现在可好?
过了杨柳河街,就是川剧团了,川剧团外面是曾经名震一时“楼外楼”了,据说在解放前,曾是灌县城最繁华的商业场所。只可惜余生也晚,我所见到的“楼外楼”,已经住进了许多户人家。其中有一家人在门口的梁上装了一副吊环,大概家中有人是体育发烧友,这让当年的我异常艳羡。川剧团里会演一些戏,我曾陪我外婆看过一场,舞台上一阵浓烈的烟雾过后,有个身着铠甲、手拿铜锤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现在想来演的应该是《封神榜》吧。几岁的我哪里见过这阵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旁边打瞌睡的外婆。川剧团还是我舅舅的伤心地,他曾经在这里痛哭过一次,是他这辈子最伤心的一次。上世纪50年代末,他是胥家农村的一名清秀少年,酷爱文艺的他过五关斩六将地考进了剧团,当了一名学徒。农村的粮食已经不够吃了,他在剧团里还能混个“肚儿圆”。领导某天说,农村来的孩子都穿戏服去照个相,照完相就得回家了,好作个留念。照完相,舅舅找了个没人处汪汪大哭,所有的梦想都破碎了,碎成了田里的土疙瘩。现在,我舅舅年过七旬,还是位潮人,学会了玩微信,他的头像是一张黑白照片,是唐明皇的戏文扮相。
如果不进川剧团,沿左边的一条小路往前走,过一道小门,就是我母亲工作的工艺美术社,这是后门。前门是一个很大的门面,小孩子不好在前门出出进进的,领导要骂,我们都走后门。
记得改革开放后,有一个藏在深山里的地主婆拿着以前的地契杀回来,要索回房子,他的儿子好生勇猛,能一掌砍断门板,大概是苦练了多年武功,还真占了一间门面,他们用来作裁缝铺,后来说因为不符合政策,又悻悻地退出了。
在小孩子眼里,这是个惊险的故事。
三
工艺美术社,是我的儿童乐园。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妈妈就背着我一起去上班。那时候没有学步车,我妈就把拿几堆纸垒成一个“城堡”,把我放在中间的空当里。因此我小时候就是在纸堆里长大的。稍大点,我喜欢和一群孩子在纸巾堆里疯狂,有次惊扰了一窝粉嫩的小老鼠,吓得我们够呛。
我妈在二楼上的包装车间,就是在一张大案子上粘粘信封、作业本什么的。案子对面有位胖阿姨,他们一边聊天一边粘信封。就这样,窗外的梧桐杩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可以想像她们俩在一起说的话有多少。现在,这位胖阿姨和我们住在一个小区里,她们俩碰见还要聊天聊很久。女人间的龙门阵真是多。
包装车间的一侧,有个老头在装裱字画,他自己能画几笔兰草。他案子后面的墙壁上挂了好些画。那时候能拿出来裱的画,都有些斤两,放到现在肯定价值不菲。我印象中有一幅钟馗的画,很吓人,两眼炯炯有神,后来知道,作者是四川最善画钟馗的一位老先生。我小时候调皮,拿凳子当马骑,有一次骑着“马”冲过去撞破了一幅山水画。裱画的老头儿脸都绿了,大声呵斥我,我妈厉害,说你的画有我儿子金贵?把那老头儿好一通骂,涨红着脸作声不得。现在想,我撞破的那幅画说不定能换辆大奔。
单位里还住有几户人家,有个老头儿爱喝酒,脾气暴跌,他有个女儿,有次挨了打,写信给某本杂志里那位大慈大悲的“知心姐姐”,没想到那位“知心姐姐”居然回了信,又招来他老爸一顿暴打,这是犯了“家丑外扬”的大忌。
四
我小时候不怎么走路,全是用跑,膝盖上老有跌倒时摔的伤。出了工艺美术社小跑一阵,就到了新华书店。我还不认识字的时候就在里面乱翻书玩,看画儿呗。连环画看不到,因为全放在柜台里,就怕小孩子糊乱翻。我如果包里有了五分钱,总要去买一本小小的连环画,只可惜有五分钱的时候很少。再往前走,就是文具店,文具店里最扯眼球的一支汽枪,据说要在公安局里开了证明才能买。那支汽枪挂了很久,不知道最后谁买了它。
再往前走就是电影院了,我再大点的时候爱去“混电影”,就是不买票白看,小孩子也容易混进去,只是好多电影都看不懂,自己又悄悄溜了。记得有次放的是“打仗”的片子,特别难混,我和一个小伙伴混了几次才混进去。我们在厕所里一边放肆地撒尿,一边大声说笑,也许是得意忘形,那位小伙伴脚下一滑,摔进了尿槽,尿槽窄,小伙伴刚好能坐在里面,挣扎着起来,好大的臭味。电影没看成,倒弄了一身恶臭。
幸福路走到尽头,就是今天的城隍庙,那会儿还是少年宫,我机缘巧合,有幸在里面看过一次彩色电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彩电,放的动画片《大闹天宫》,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五
说完了精神粮食,来说点好吃的吧。我小时候特别馋,看到墙上亮晶晶的黄色瓷砖都能联想到黄糖做的冰粉。幸福路有很多好吃的,有名的馆子有“四季春”、“一枝春”,当时那范儿,不亚于今天的“大蓉和”。大名鼎鼎的“青城园”就在工艺美术社斜对面,那里有一种早点就叫“天鹅蛋”。描述一下,油炸的,有点像糖油果子吧,之所以叫这名字,可以想像个头和鹅蛋差不多。那时候面点师傅那手艺,炸得黄澄澄的,据说还是有糖心的,摆在那里,就像神仙吃的食物一样。也许你看出来,我压根儿就没吃过。你知不知道,那会儿能在“四季春”吃一个“天鹅蛋”,那不就是个纨绔子弟了?但在那长久的童年岁月里,对一个孩子而言,街对面的“天鹅蛋”是怎样占领了他的嗅觉、味觉,以至于全部思绪。后来,“四季春”衰败了,“天鹅蛋”也见不着了,可今天的我还牢牢记着,因为没吃过。
凉卷这东西我是真吃过,凉凉的、糯糯的、甜甜的,是我童年觉得最好吃的东西之一,凉卷上还有彩色的花纹,我很神奇,那是怎么做的,竟是如此的奇妙?
但这样东西,也是那样的奢侈,很难吃到。
记得有一次,妈妈带着我逛幸福路的百货公司,那时候的百货公司面积不大,全是柜台,妈妈在挑一堆布匹里挑选,想做件衣服什么的。我小时候弹跳很好,喜欢蹦蹦跳跳,不知怎么就爬上高高的货箱,从上面跳下来。我跳了几次,妈妈一回头,突然就看到我爬得很高了,于是惊叫一声,她不叫倒没事,我在仓皇中跳了下来,摔破了头,血流如注。惊异中的妈妈抱起我往人民医院跑,那地方不远,我头上缝了几针,现在一笑起来额头上都有皱纹。那这事又怎么和凉卷扯上关系呢?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妈妈可能觉得没把我照顾好,专门把我带到食品公司的门市,让我挑选东西,我高兴坏了,这头破得也值了,我毫不犹豫地指着凉卷。
妈妈愣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凉卷没什么营养。
六
我们常说怀念某个地方,往深了讲,其实是怀念属于自己的一段时光。这样的记忆,可能身边再无人分享,成为自己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小时候写作文,提笔就写热爱家乡,倒有些为文造情了。其实,生于斯,长于斯,不管你是否用嘴说,用笔写,这份情感总会随岁月深植在心里。
时代的巨轮轰隆隆向前,我们不自主地跟着往前走,与过去渐行渐远了。现在的文艺作品很多以“穿越”为主题,我常想,现在的我如果穿越回从前,在幸福路上遇见幼年的我,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很可能的结果是:互不认识,各自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