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她这段母子关系中,最触动我的一刹那,并不是我主观的情感,而是母亲表达自己心愿之后,我被动生出的一种心疼。
爸爸,妈妈,我,标准的三口之家模式,我们仨就组成了一个利益与情感的共同体。
如果有社会学家来这个家庭采集信息,那他无疑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家无疑是畸形的,不科学的。
在前几年,这个家里只有父亲有声音,母亲的声音微不可闻——除非是她在附和父亲时。近几年我长大了,渐渐地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时常会故意做出格的事,以迫使父亲尊重自己。
然而在这一变化中,母亲是没有自己的话语权的。母亲在这个家庭中一直担任的是类似于“背景板”的角色。
我与父亲都算是知识分子,平素的言行颇自命清高。而母亲只上了小学,她的话,我们两人都不太在意。
母亲每天早起打扫卫生,刷锅洗碗,给我们做饭,自己带着手套来来回回搬出几十箱子的酒招徕顾客——此时的我和父亲仍在睡梦中呢。
18年冬天的时候回家过年,我有几天也早起帮忙。然而最终耐不过寒冷和懒惰,明明已经起床却仍是赖在床上玩手机,装作没睡醒的样子。现在想来,分外惭愧。
其实18年是一个很好的时间节点,这年家里头变故很大。
父亲原本贷款经营着几个养殖场,虽不能说日进斗金,但目标是两年还清贷款,五年盈利一百万。
父亲本就是个爱折腾的脾性,奋斗了十几年,在附近的乡镇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然而养殖场的规模违反了那时候的环保规定,县里的工作人员直接坐车来到养殖场,把保温用的锅炉用电锯割了。
当时我在外地工作,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只是后来听人们讲起,那天围观的人很多,父亲脸色铁青。
父亲不得不离开养殖场,去了亲戚家的房子里做起来老本行——开超市。当然,开超市主要是母亲在张罗,父亲一般都是闲着的。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十里八村,父亲可以说丢脸至极。以他那个知识分子的脸皮,能忍下来不折腾已经是难为他了。
而我,参加工作后可以说是非常不顺利,一直谋划着要离职考研,又下不定决心,内心说不尽的纠结难受。
就这样,在这个冬天里,两个失去了主心骨的男人窝在了母亲开的超市里,靠着母亲勉强生活。
这几年一直都是母亲在操劳,人老的很快,脸上皱纹,头上白发,已经尽显老相。
好像是从母亲闺蜜那里,知道了滨州市有个商场,卖的都是换季时打了折的商品,便宜而实用。
于是母亲一直筹划着要一家三口去那里购物,其实母亲已经很多年没去过市区了,或者说已经很多年没离开过家了。对这次的远行,母亲一直很期待。
很快就到了年后,经历了一个拥拥挤挤忙忙碌碌的新年,我马上就要离家工作,母亲对这次的购物愈加向往。
然而这次远行计划被父亲早上的一次无名之火给毙掉了,“一直以来都是你想去你计划,我何曾参与过你的计划。”然后摔门而去。
母亲一下子怔住了,在她的计划里,应该是父亲开车带着我们去。父亲不参与,没有驾照的我总不能开车去吧。
雪上加霜的是,我在父亲发脾气之后,为了彰显我与父亲平等的地位,也绝口不提购物的事。原本就是主要给我买衣服,这下子,买衣服的人不去了,开车的人也不去了,这个购物计划可以说是流产了。
母亲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只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或者望着窗外静静发呆,想着这十里八村的大地上多年来发生过的事。
生活绝不会比想象的要好,大多数时候都是充满着苦难和挫折。这时候,人是需要盼头的,有了个盼头,日子再难总会过去的。而父亲这一手,一下子断去了母亲的盼头。我仿佛看到一向勤劳的母亲,也没有了什么动力。
晚上的时候,母亲哄着我说,可以让我姨夫开车带着我们去。然而在打电话之后,我姨那边去的兴致也不高。
那天晚上我睡的很晚,对这件事也再三思虑。事实上,这似乎是母亲这几年提过的唯一一次要求,我实在不想母亲失望。当晚,下定决心要带着母亲去市区后,我睡的也踏实了些。
我仍没有忘记那天早晨,我在告知母亲这个消息后,母亲的言语间透露出的开心和喜悦。
我们搭便车去了市区,挑挑选选逛逛后买完了衣服,母亲嫌贵只买了一件自己的衣服,但是给我买了好几件。
然后我带着母亲去了附近一家旋转小火锅,母亲还是第一次来这种餐厅,新奇又喜欢。我在帮母亲介绍的时候,曾尝试着要帮她调制酱料,她却固执的要自己来。我忽然意识到,她已经老了,却还不习惯于接受我的照顾。
然后我们一起去看了当时热映的电影《红海行动》。电影打得很凶,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是在北京时看恐怖片抓着我的女朋友。我突然心头一暖,伸手抱住了她。
我才突然意识到,母亲身子很小,我却要更加高大。此时的我们,已经到了母亲到我身后替她遮风挡雨的时候了。
值得一提的是,之后在坐公交车时,由于去车站要交四元,而我们只有两元。司机说:“没钱就下去等下一站,不要浪费时间。”
母亲喏喏的就要下车,我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几年没来市区的人在这里徘徊。我说:“你先开车,我在车上换点零钱”。
这件事后来就如此解决了,我想,这也算不大不小的保护了一下母亲。
回到家后,母亲逢人便说去市区购物、吃旋转小火锅和看电影的事。她言语间颇为不满,商场太贵,火锅吃不饱,电影太血腥。
然而言语间的不满却不能阻拦她神情的得意,她实际上是很开心的。为了这次生活的调剂,也为了一个长大了的儿子。
然后我深夜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飞机,也下定了离职考研的决心。因为一个需要我守护的母亲,也因为我身后有一个家。
图片摄于海口海南大学天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