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红楼梦》种下的“林妹妹”情结,曾经长期主导了我的审美,表现就是不由自主地被脆弱敏感无助的女孩吸引。因此,年少时接触到麦卡勒斯时,一味关心那些个十几岁的少女,无论《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艾克,抑或《婚礼的成员》中的洁斯敏,我紧张地关注她们的人生走向,担心她们长大后变为一个个成年的麦卡勒斯,那就悲摧了。麦卡勒斯,哎,这个天才的女作家,一生绷的太紧,从未离开断裂的边缘。
麦卡勒斯本名露拉·卡森·史密斯,仅从照片看,她有一张圆润饱满的脸,在中国人眼里是种福相。但是,她的眼神有股尖酸不屑和警惕,破坏了“福”的感觉,使整个模样呈现出刻薄相。
她的一生有很光鲜的一面,富家女,老爸是珠宝商,算含着金钥匙出生。23岁因《心是孤独的猎手》而扬名美利坚,算自带天赋。先天条件可谓优越。
但翻过这一就看到,极其糟糕的健康状况,15岁那年患了风湿热,被误诊继而被误治,然后,年纪轻轻中风了三次,29岁半身瘫痪,50岁去世。
还有出离状态的婚姻,20岁时嫁给了同乡李维·麦卡勒斯,4年后离婚,与《时尚芭莎》的编辑乔治·戴维同居,但始终沿用夫名,二战后移居巴黎。1945年与前夫李维·麦卡勒斯复婚,1953年丈夫劝她一起自杀,但她竟然成功地脱身,丈夫义无反顾地服安眠药赴死。
以及乱哄哄的生活,女作家洁尘描述过麦卡勒斯的生活片段,特别形象,在机场“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从飞机上抬下卡森(女作家),呼啸而去;又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从飞机上抬下利夫斯(女作家的丈夫),呼啸而去。”两位需要救护车急救的原因是:酗酒过度。这是麦卡勒斯和丈夫从巴黎回到纽约的真实镜头,日常生活的碎片之一。可以用在她身上的词还有:歇斯底里、攻击性强、极度自私、自我摧残。
曾经很奇怪,这么一个“太妹”式富二代,怎么会去关注“林妹妹”式的小女孩呢?
然而,年纪渐涨,品咂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重读《心是孤独的猎手》,不时地一激灵,满满沧桑意味的文字,怎么看,都不像出自仅23岁的年轻人。像“人越是明白,越是有追求,就越孤独”“孤独是人生的通病,至死方休。”这种老气横秋的呓语,是麦卡勒斯自身的感受吗?23岁的她,哪来如此蚀骨的体验?究竟是什么触动了23岁的麦卡勒斯?
是——孤独。这“孤独”的能量该有多大啊,它摧枯拉朽般地掠过麦卡勒斯,把她推向成功的巅峰也生生地毁了她的生活。
在她的体验里,孤独是绝望的宿命的存在,她用以剖析孤独的故事相当怪异,《心是孤独的猎手》中,那个美国南方的小镇上,两个哑巴承接了全镇的孤独。具体说是,哑巴辛格承接了大家的孤独,而又懒又哑又有弱智嫌疑最后疯了的安东尼帕罗斯又承接了辛格的孤独。
小镇上孤独的代表:少女米克、咖啡馆老板比夫、医生考普兰、闯入者杰克,都被哑巴辛格充满善意的眼神所吸引,以向辛格倾诉来排解孤独,大家感觉他是“知道”自己的。而不能言语的辛格实际上困惑着“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些是什么”。很黑色幽默。
其实哑巴辛格也很孤独,他只能在心里向安东尼帕罗斯倾诉“我只知道你,我唯一的朋友。”而安东尼帕罗斯从来没有回应过辛格,并最终死在疯人院,随后辛格也自杀了。
这是麦卡勒斯式孤独,无所不在。唯一逃出这张网的是又懒又哑又不具备思考能力的安东尼帕罗斯,这位胜利出逃者的结局却是——疯了。(倒吸一口冷气)
麦卡勒斯用这个故事印证“孤独是绝对的,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绝望的孤独与其说是原罪,不如说是原罪的原罪。”如果是上帝的手为人类系上了孤独这个铃,那么人类的孤独无解也。
又想起了大观园里的林妹妹,她像极了麦卡勒斯笔下的孤独少女,而她的孤独也源于无人“知道”自己,寄托了情丝的宝哥哥经常不在状态,也不是总能“知道”她的。她以耍小性、说尖酸的话儿与孤独对抗,照此发展,成年后的她变成刻薄大婶的风险很高,所以曹雪芹不许她长大。
谢天谢地,真不是所有人会产生如此惊心动魄的“孤独”感,即使“孤独”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也只是偶尔的短暂的来袭,无须我们花力气与其对抗。那些消耗了我们人生追求的能量,也将消耗我们的孤独。活成凡夫俗子,未尝不是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