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三个月了，我到现在都感觉活在梦里，我是个要当父亲的人了…”
这是涛喝醉后倒在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打完了那天那场八点的篮球比赛之后，涛就拉着我胖子到了外面的路边摊上吃起了东西，然后一个人扛来了一箱酒。
我看着有点怵，本来就酒量不好，虽说这一箱再分给我们一人四瓶，不至于一箱全在我头上。可是我这种一杯倒的选手，看着这一箱酒心里还是比较忐忑。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什么话都不说就起开了酒，给我们倒满了一杯。
就在我和胖子要举杯的时候，他却拿起另一瓶刚起开还未倒动过的酒，独自一人喝了起来。
我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连忙从他的手里抢下了那瓶酒，“等东西上了再喝，空腹喝酒不太好。”他也没再过纠结于他要喝完这瓶酒，只是又点起了一根烟。
那一刻，我有点恍惚，一直把他当一个弟弟看的我，竟然发现，烟雾缭绕下，他的侧脸已经褪去了一份稚嫩，多了些许成熟。
“我女朋友怀孕了。”涛将那根将要燃尽的香烟熄灭之后，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时候的事？”听了涛的这句话，我和胖子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他，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才二十，和我在一个班上读着大学。
“三个月前。”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阿？“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要当爸爸又不是你们。”
“…那你是让你女朋友生，还是不生。”
当时我不知道我想听见他说出哪一个答案，是生，还是不生。生下来，可是涛他还要读书，他也只有二十岁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不仅没有固定工作，而且在生下来之后孩子的教育、生活，还是个大问题，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个学生的他，根本无力承担。
不生，三个月了药流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如果要去做人流，我想不到会对他女朋友的心理和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所有都是未知数。我只能期待着他的答案。
“生。这是我们两个商量的结果，我去她家的那天，差点被她爸活活打死。“
开头的那个字刚吐出来，我的心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对他尊敬，和对他未来的担忧。
“..你生下来我佩服你，可是，你才是个学生，你也没有正式工作，你怎么养？”
“没想过，但是不能苦了她，索性还不如生下来，反正也是自己的小孩。到时候再求求爸妈。”
涛看起来说的云淡风轻，可这件事有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大家都心知肚明。
酒过三巡，一箱酒已经见了底，而我已经去吐了几次了，平常酒量也不怎么样的涛，一次也没去过。“还喝不喝？”我连忙摆了摆手，“我是不来了，你要来就来，胖子陪着你，反正他醉不了。到时候你喝醉了我把你弄回去。”
“胖子，那我们继续来？“
胖子看着我，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陪涛喝下去，喝醉了他就没那么烦了。
涛便起身又去扛了半箱酒回来。
半晌无言，我在旁边有点头昏脑胀的看着两人交杯换盏，突然，涛喝完手上那一杯酒，“三个月了，到现在我都觉得活在梦里一样，我是个要当爸爸的人了。”说完，就醉倒在了桌子上面。
路灯下，三个人的身影越拉越长，踏入黑暗。
昨晚我因为工作劳累过度，六点多钟回到家就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随后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将我闹醒，我睡眼惺忪的连名字都没有看就接起了电话，“喂，哪位？”
“乐，我在你家对面的烧烤摊。“
听到这个声音，我一下就清醒了，“涛？”
“快点下来阿，别逼逼了。”
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随便穿了套衣服就出了门，直奔对面的烧烤摊而去。
到了烧烤摊，我看见最角落的位置那个熟悉的背影，与以前不同的是，那个背影以前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已经有了几缕白丝。
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到了他对面。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们异口同声的说出了这句话，然后相视一笑。
“切丝。”
“哈哈哈哈这么大个人了英语怎么还是这么烂，来，干杯。”
“出了社会才发现学了这么多年英语一点也用不上，倒是有时候遇见那些自视甚高的老外有点用，对他们说的英语脏话也他妈不是课堂上学的。”
“我们多久没联系了。”
涛放下了酒杯，皱着眉头想了想，“大概七年了。“
“你也知道七年了？！喝了你儿子的出生酒，满月宴，一岁生日，就没下文了。“
“呵呵，那不是因为忙嘛。”
“呵呵，能理解，不说这个，不怪你，但是你要罚一杯。”
“行。”
涛很痛快的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这次怎么有时间到我这来了，大忙人。”
“这不是公司外派嘛，正好派到你这边洽谈生意，今天谈完明天下午就要赶高铁回去。”
“这么匆忙吗？不在这边玩几天？我招待招待你？”
“招待个球，你以为老子跟你一样闲。”
“哈哈哈哈，行行行，你忙你的，你孩子呢老婆呢？”
“…”
说到这里，涛沉默了很久，“离婚了，孩子归了我，现在他奶奶家呆着呢。”
我瞪圆了眼睛看着涛，心里燃起了一丝愤怒，“一个为了你二十岁孩子都可以生的女人，你跟她离婚？多久的事？”
涛苦涩的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自己点上了。
“离婚将近四年了吧。孩子他妈嫌我在外面工作太忙，没时间陪她和孩子，经常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我一回家就找着我吵，可能是两夫妻交流的少了，就容易吵架，吵着吵着，两个人就散了。我当时求了她很久，她也是铁了心要离婚，我没办法，同意了。”
“工作忙？你工作忙能忙到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你有这么忙？以为自己是国家总理吗？”我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基本上的吼出来的，弄得烧烤摊旁边的客人连连侧目。
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吐出口里的烟雾，弄得我一阵恍惚，感觉像是回到了八年前的学校的那个烧烤摊，他以前稚嫩的脸庞和现在重叠在一起，我有点认不出了。
“你以为我过的很轻松吗？…当时她怀孕的时候我大二，等我大三的时候孩子已经生了出来，只是我父母在带没那么多事情，所以在学校的两年里也算是相安无事，我们感情依然很好。但是毕了业，我就从父母那里把孩子接了回来，我不可能让父母还养着我，养着我的儿子和我的老婆吧？”
我没有说话，从他耸动着的喉结我能看得出，他有点哽咽了。
见我没有出声，他就也没有开口了，只是默默地又起开了两瓶酒，递给我一瓶。我两很有默契的一饮而尽，他才又缓缓地打开了话匣子。
“当时我毕业后，儿子一岁多了。从父母那里接过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没有一点带孩子的经验，就只能两个人抱着育儿宝典、育儿视频什么一本一本的啃，但是就算会带孩子了，还有更现实的问题呢，我们还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我不可能让她出去做事吧，就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找工作。“
“嗯，是这个道理，没理由让女人出去工作你在家带孩子。找了份什么工作？”
“呵呵。”涛顺手在下面的酒箱内拿了瓶酒一个人开始喝，顺势还点了根烟，我也不管他，就一直盯着他看。
“还能找什么工作？一个拿不出手的大学文凭，毫无特长的人生履历，没有工作经验的一张白纸。跑哪哪碰壁，去一个普通的小公司应聘吧，他起码都要985、211学校毕业的学生，去应聘保安吧，又要求有工作经验，我他妈哪来的经验，好不容易找了个跑销售的工作，就那种到处到商店里面推销公司的商品的工作，又因为自己拉不下脸，流了不知道多少单，被别的销售抢了不知道多少地方，结果月月垫底，就这样，辛辛苦苦搞了一年，没存到一分钱，还问父母借了小几千。你说这狗日的生活怎么就这么操蛋呢。”说完之后涛好像回忆到以前那种痛苦的生活，整个人陷入了迷惘。
我没有插嘴，等他继续讲下去。
可能今天这顿酒，他想喝很久了，可是一直没喝。到了今天，终于熬出头了，才来找我喝的这顿酒。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后来发现，靠着这一个月的死工资和那点微薄的提成，根本不足以负担三个人的生活之后，我换了工作，也和前妻爆发了在一起这么久的第一次的爆发式争吵。”
说到这里，我看见涛下巴下面的那个酒杯内，竟然泛起了丝丝涟漪。两颊处的泪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以前我回家，都会有热腾腾的饭菜，和笑容满面的她，还有乖乖的儿子在等待着我。而那天我回家之后桌上已经只剩下了冷冰冰的饭菜，我当时也没有在意，抽张椅子坐下就开始吃，以为她实在是饿的不行了才自己和儿子先吃的饭，就调侃了她一句，今天老婆怎么没有等我吃饭。”
“她不冷不热的回了我一句，凭什么等你。”
“我被她一句话噎住了，知道她可能今天心情不好，就没搭理她，继续埋头吃着自己的饭，而且还怕吵到孩子。”
讲到这里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应该怎么讲下去，我忍不住说了句，“别说了吧……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
我也挺后悔之前问这件事的，按我对涛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会和女朋友无缘无故吵架而且离婚的人。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一个已经结了痂的伤疤，提一次，就要看见一次血淋淋的伤口。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了，“她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我面前的碗碟全部摔在了地上，吓得还躺在里屋的孩子哇哇大哭，我就定定的望着她，因为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我有点不知所措。她摔完碗筷听见哭声之后好像又清醒了一样，蜷缩着身子在沙发上抽泣。”
“我当时也没有缓过神了，先去把房里的孩子安抚好了不哭了，我就出来坐在她旁边，问她怎么了。”
“就在她满脸泪水望着我的那一下，我心都快碎了你知道吗，她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等你吗……我每天在家里没什么事儿干就会逛朋友圈，你知道我现在朋友圈都不敢打开了吗，我一打开全是我同学朋友的生活……你看我，你再看看孩子，再看看这个家，要什么没什么。别人背着的都是名牌包包名牌首饰，我背的是淘宝地摊货。别人的孩子喝的奶粉都是进口的都是最好的，我宝宝喝的是那种廉价奶粉，别人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们家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你知道吗我多难受吗！！……我看着你每天这么累，还赚不到钱，你知道我心疼你的同时又有多烦吗……老公，你说。我们当时如果没有把生下来……会不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是我自己没有能力去抚养孩子去养老婆，当时真的如果不生下来，会不会她现在会过的好一点，所以我只能呆呆的坐在旁边，然后把她抱在怀里，拍拍她不停抽搐的身体，告诉她，如果当初没有生下来，我们现在说不定都没在一起了……”
“当时她往我怀里拱了拱，轻声的说，如果现在没有在一起，那我们，可能都会过的好一点。”
在涛慢慢的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这句话在我心里回放了一万遍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当时多无力多嫌弃自己吗？？我不觉得她说的有错，我觉得是对的，如果她没有帮我生下孩子，她的生活可能会更好，她可能会嫁给条件更好的人家过着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可是她跟了我……可是她跟了我阿！！我难受阿我没用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把椅子挪了挪位置，坐在他旁边，轻轻的拍着他的背。“过去了……都过去了，日子好起来了，看你这样，就知道你熬出头了……涛。来，先喝酒，喝酒。”
说完我就起开了剩下的酒，和涛对嘴吹瓶。
很久没有这样肆意的喝过酒了，很快，酒就见底了，涛趴在桌子上，抱着手里的酒瓶，我想从他手里把那个酒瓶拿出来，他却死活不撒手，嘴里还在继续说着，“你知道吗……那件事发生过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别人6点起来，我5点起来，我去拼了命的去跑单，跑销售。别人如果中午有15分钟的吃饭时间，我就只有5分钟，随便扒两口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饭和剩菜，继续跑，夏天外面四十度的时候，我在跑，冬天外面零下的时候我也在跑。我也不要脸皮了，店长不要我就赖在那，有新开的店子我也一股脑的往那里钻。那些同事都在背后骂我，骂我钻进了钱眼里，我就当自己不知道，我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他们哪里知道，老子不钻钱眼里，那就得死在钱眼外！就这样……苦苦的又熬了一年，我业绩从倒数第一变成了我们省整个公司的第一，公司提拔了我。再过了一年，正好公司裁员换届，一大批管理层被下了，而我因为业绩好，所以提升的更快，这样日子一天天才好起来。”
“我本来以为好日子来了，虽然十天半个月着不了家，可是我能给她们娘两更好的保障了。 她也有了名牌包包名牌首饰，孩子上了最好的幼儿园上着最好的补习班。我以为就这样会一直好下去……可是，那次我去出差，半个月没回家，一回家，和上次一样，虽然迎接我的，不是残羹冷炙，而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涛从抱着那个酒瓶子，变成拿着，就像手上拿着的，是那份他仔细翻阅过的离婚协议书。
他好像，想再读一次。
“这次我们没有吵架，我只是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日子已经好起来了。她却低头头，喃喃道，是我错了。可能，以前那样的日子，才叫家，现在这样的……不算家，它就只是个房子，给不了我温暖……以前的家里会有你陪着我打打闹闹，会陪我一起看电视一起带孩子，会在我受伤不舒服的时候带我去医院。现在呢，整个家，冷冷清清。算了，老公，不说了，当初是我错了，签了吧。”
“我当时如果再挽留一下，说不定就不会离婚了。可是我没有，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支笔，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当初有她们，没有钱。现在，我有钱，却丢了她们。”
“……”
半晌无言，涛把酒瓶子当做枕头，睡了过去。
我将他送回酒店之后，给他一切安顿好，自己冲了个凉，就在他桌上，用酒店的便条，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从小就经常听这样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是为自己活的。
那时候总觉得很有道理，不就是在想嘛，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啥事情不就是图个自己开心就行了吗？俗话说的好，千金难买我愿意。
这句话阿，看上去浅显，可是我们都误会了它的意思了。总是以为很容易，到后来才发现，我愿意的事，钱都不愿意。
这一辈子，我们都没为自己活过，你活得比我更难。
我们从小就为了父母而活，拿高分，得名次，取奖状，受表扬。后来呢，为面子而活，上高校，拿奖学金，得荣誉。再后来，为老婆孩子而活，养老婆，教孩子，为了金钱、权利、利益。
我们这样活着，为的就是父母眼中流露出来的骄傲，在亲戚朋友面前可以抬得起头直得起腰。为的就是老婆穿的用的光鲜亮丽不输他人。为的就是孩子不用输在起跑线上，可以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这样活得多累阿。
可是累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得要继续，谁的生活又过的简单。
我们这辈子阿，被这个狗日的社会踩在脚底下也不曾反抗过，前人也有过反抗的。一只猴子，和一个小孩，猴子被社会压了五百年，后来皈依了佛门。小孩被社会砍了两刀，割肉还父，削骨还母，后来上了天宫当了官。
我们哪有那种反抗的能耐，别说能耐了，反抗的心都被狗草的社会给磨灭了。
没有谁这一辈子真真正正的为自己活过，谁活着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别说好好的活着了，那都是有大能耐大智慧的人，我们这种贫苦百姓，还到不了那种境界，所以只能苟活，不求好活。
咱们这种人阿，这辈子还想为自己活，是不大可能了。
涛，到了下辈子，我们两个约定一下，为自己活一次。
做个俗人，浪荡一生，干净自由。
做个俗人，别无他求，安稳享受，
做个俗人，不碰爱情，不染烟酒。做个俗人，活得像条野狗，流浪，狼狈，又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