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飞独宿水中央,逐浪随波羽半伤。莫去西湖花里睡,芰荷翻雨打鸳鸯。
——(宋) 宋元·鲸背吟·其六·海鸥
020年12月26日上午,我正在整理一个国际汉语教学研讨会的资料,橙郡华人协会吴康健兄的电话打进来,告诉我,男高音歌唱家朱海鸥因感染新冠病毒,医治无效,已于数日前在附近的Conwall医院离世。
2020,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凶之年。亲友之间,某人猝然离世的消息,从来没有像这一年里这么密集,这么无情地接二连三撕扯我们越来越脆弱的神经。朱老师离世的消息,在这个冬季第一场酷寒刚过的上午传来,冰冷到令人浑身僵硬,因为他还有三个月才满58周岁,因为我们本来以为,他的身体状况在逐渐好转。
26日夜,旅德男中音歌唱家杨迪的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悼念文章,文中涉及的朱老师履历比较完整,我这才知道,他生前的舞台生涯,曾经那么辉煌光彩过。
我认识他的时候,那个辉煌的大舞台已经降下了帷幕。
2015年秋天,在橙郡中文学校的小餐厅里。康健兄领着我向独坐一隅的他走过去,为我们做介绍。他的身量中等偏瘦,衣着随便,头顶半秃,面色蜡黄,神色疲惫——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一个普通的,人到中年不得志的男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于是和他说话就有了些先入为主的顾虑,下意识地只讨论“事情”,不敢随意聊什么别的话题,比如那些初相识的人们通常会彼此探问的信息:你从哪里来?如今做什么?家里有几口人?……之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开头限定了我们的话题范围,后来的数年间,我和他之间的交流始终不曾涉及彼此的私事。
当时,我们正在张罗协会的会歌。橙郡华人协会已有二十余年历史,老一辈会员提议写一首会歌,新一代的人们积极响应。当届董事会的史秀全兄先写出歌词初稿,由我精简删改,再由资深会员,音乐家裴克调整后谱曲。在国内养病的裴克先生很快送回完整曲谱和钢琴演奏的音频,同时,建议我们去延请刚迁入我们社区不久的朱海鸥老师,为来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演唱。
朱老师因患有糖尿病和严重的肾脏疾病,辞去了在国内高校的教职,只身住在Middletown的一家老人公寓。每周需要做两次肾透析,等待着合适的肾源,准备接受换肾手术。他的身体状况显然远远不能算“好”,可还是欣然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参加会歌的演出准备。从清唱到伴奏合唱,一次又一次调整,一次又一次排练,他都尽量不去缺席,也和大家慢慢熟悉起来。2016年2月,我们协会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中、英文版的会歌首次登场,朱老师的男高音也第一次响亮了我们这个一年一度的小舞台。
杨迪公众号发布的悼念文章所用的封面照片,就是朱老师这一次演出的留影。我们的这个小舞台,和他曾经的大舞台,自然不能同日而语。然而,恰恰是这个简陋的,调音、扩音设备都十分有限的舞台,才格外显出他用顺畅气息托起的歌声,是那样通透清澈,真正余音绕梁。音乐不仅是他的职业,更是他的生命。只要一息尚存,不仅自己歌唱不止,还要把他对声乐艺术的热爱源源不断地散播出去。春节联欢晚会一结束,他就在我们的中文学校开班授课,每周一次,每次两小时。
此后的两三年间,他不止一次问过我:“你怎么不来上我的课?”——呃,每个星期六一大早去上课,真的起不来床!我笑,不止一次这样回答。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作息时间,再去跟你学!
我不是敷衍,我是真的想跟他学唱歌。平时闲聊之间,他说,“稍微有一点儿嗓音条件,就用大曲目、大咏叹调炫耀,其实功夫和知识积累都还差得远,那种声音是空洞的,没有力量的”;他还说“用不着划分什么通俗唱法、民族唱法、美声唱法,声乐就是‘美声’,美声就是‘自然美丽的声音’,是歌曲的乐感和人的情感”……
我喜欢他对声乐艺术的理解,更欣赏他对音乐教育的态度和教学方法,我的确是真的想要跟着他好好学一学的。我以为等我“忙完这一阵子”,等他的换肾手术顺利完成,之后,我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协会里的朋友们都说,朱老师颇健谈,其实到人生这个阶段的他,性格已经没有年轻时代那么外向。他早年在苏州丝绸工学院工作,90年代,丝绸工学院并入苏州大学,如此算来我和他就是“苏大人”,成了校友。那时整个苏大都还没有音乐系,他在德育中心担任音乐素质教育老师,实际上做的是音乐美的大众普及工作,在校园里十分活跃。很多老苏大人,尤其是当时的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们,都还记得他在大礼堂的学生活动中,引吭高歌的身影。他们不无感慨地评论道:“他的歌声的确很好听,只是当时的气质形象太差。”
我闻言有些忍俊不禁。在舞台之下,歌声之外,他这个人平时不大修边幅,“气质形象”的确算不得很出众,何况当年的他只是个毛头小伙子?拿到全额奖学金旅美求学,是他人生的“脱胎换骨”之旅,尤其是先后师从当今世界声乐权威玛丽娜·玛拉丝等数位大家的学习生涯,增长了他的见识,拓宽了他的视野,也让他在不断精雕细琢演唱技艺的同时,对声乐艺术有了更深刻,更系统化,也更具有“世界音乐文化”情怀的理解。他从此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男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而在我们中间,他仍然只是一个平和普通的中年男人。他不大主动去结交陌生人,生活圈子不大。和相熟的人们相处,也从不以什么什么“名家”自居,不以气势压人。
2017年,终于有了合适的肾源,朱老师接受肾移植,手术相当成功。
当秋天的风染遍大熊山上密密层层的原始丛林,我们一起去登山。他换了一口整齐的牙齿,脸色比过去好得多,乐呵呵地说,如今有了一个年轻的肾脏,他感觉精神也年轻了。我尽管再三和他确认了手术后的排斥反应并不严重,到底觉得换掉肾脏是大手术,他的行动不宜过于激烈,就提议我们离开陡峭的登山主道,沿缓坡迂回向上,爬到哪儿算哪儿,不一定要和协会里的其他人一起登到山顶。
秋高气爽的时节,人人都身轻如燕,主道上人影错落,大家登高的速度都快得很,我们走的缓坡小道反而前后都没有其他人,适合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漫无边际地聊天。——不过,我和他之间的话题,一直很难做到真正的“漫无边际”,因为他最关心的,最愿意聊的,始终只有音乐。他先提起魏晋乐府到汉唐乐府的演变,我给他讲尺八、琵琶和七弦琴,讲我所知道的《凉州大曲》。
然后他说,“最好的艺术,肯定先是民族的,然后才是世界的。先要熟悉我们自己民乐的旋律特点、情感特点,有了基础,才能更好地吸收世界经典的营养,然后才能演绎出新的世界经典。”
他的这些观点,来自于他观照“世界音乐文化”的宏大视角,每一次零星听到,都让我深以为然。当下补充说,还有语言,语言也是啊,你看我们民歌的语言多么鲜活生动,“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吾郎做管萧”,还有,“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
“风吹云动天不动,这个倒是应景,”他笑了,接着怂恿我:“你不如唱起来。”
“在你面前唱?”我骇笑。“别逗了!不折不扣的班门弄斧啊!”
“怕什么,我又不给你打分,”他站了下来,还是笑。
见他难得这么好的兴致,反正周围也没人,我把心一横,扯开一把野嗓子真的唱起来:“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手把舵干稳稳坐,哥啊,哪怕急浪打船头。”
“把刘三姐唱成了邓丽君,”他点评,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天气好得不得了,也不冷。我们继续往山上去,半山腰有一片地方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山下的哈德逊河入海口。风吹云动天不动,一条大河波浪宽,河面远远的波光粼粼,和满山遍野重重叠叠的秋叶铺成背景,衬托出横跨两岸的大白桥。我给他拍照,一边开心强调:“看上去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多年前,另外一位歌唱家郑绪岚大病初愈之后,有一回曾经对我感慨过,音乐音乐,器乐靠的是乐器,声乐靠的就是人的身体。身体养好了,才能放开唱,才能唱好。肾移植之后的朱老师,可以更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了,整个人的状态明朗许多。他继续每个周末在我们中文学校开班,也定期参加附近教会的唱诗班,还不时给老人公寓的人们即兴唱一曲,缭绕在他头上数年的病魔的阴霾,似乎终于渐渐消散了。
然而,命运却仍然如此残忍地把他推入了这个大凶的2020年。新冠病毒的肆虐,让他与这个世界,与他刚刚重新获得活力的生命,如此孤独冰冷,如此仓促地作别。
明日,我们协会即将举办一场迎新年歌会,原来说好,他要给大家当裁判的。而明日以及以后,再不会有朱老师和我们同乐,他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中间。治丧小组今日确定朱老师的遗体将于下周火化,归葬新泽西。这个冬日的朗朗晴天里,
“风吹云动天不动”,许许多多朱老师生前的同行记得他对声乐艺术的执着,许许多多他教过的学生们还记得他深入浅出的点拨;海鸥飞处,潮来潮往,网上的视屏里,他那么天才的男高音,也还在辗转流传。
问题是,当未来某天,我“忙过这一阵子”的日子终于到来,要到哪里去找到他,跟他学唱歌呢?
附:朱海鸥个人简历
朱海鸥,男高音歌唱家,于1962年三月二十八日出生于中国江苏射阳。1987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声乐表演专业,先后师从于郭金华和黄友葵教授,获学士学位。1987至1991年任教于苏州大学; 1991年初获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先后在亚利桑那大学音乐学院、波士顿大学歌剧学院和朱丽亚音乐学院学习,师从于美国著名声乐教育家拉里·戴博士、费丽丝·科顿女士、丹尼尔·费劳先生和玛丽娜·马拉斯夫人。1996年毕业于朱丽亚音乐学院,获朱丽亚音乐学院“表演艺术家高级证书”文凭。
1993年获全美声乐教师协会亚利桑那州声乐比赛大学组第一名;1996年获“阿尔夫莱多.卡罗斯国际声乐大赛”北美赛区第一名;第六届“胡里安.嘎亚乐国际声乐大赛”优胜奖; 1992年至1993年,签约亚利桑那歌剧院,1996年至1997年,签约纽约迪卡坡歌剧院。参演过《被出卖的新娘》《爱的甘醇》《魔笛》《后宫诱逃》《女人心》《灰姑娘》《蝴蝶夫人》《波西米亚人》《赛维里亚的理发师》《茶花女》及《弄臣》等世界经典作品,并在多部歌剧中担任主演。2020年12月21日由于新冠疫情病逝于美国纽约橙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