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警局走出,迎面晚霞绚烂辉煌。
余晖将周遭的一切都浸成血红,刺得眼角生疼。
干涩地,再榨不出些许水分。
沿街而行,漫无目的。
两旁古老而繁盛的梧桐,宽大叶片,撑出一路林荫。
车水马龙,熙攘人群,行色匆匆。
似乎每个人,都在沿着自己的生活轨迹,自顾地穿梭前行着,向着他们日思夜寐的,所谓梦想。
而我该是何去何从?并不知道,亦不关心。
任凭混沌湮灭最后一丝残存理智。
我只想尽快地,逃离。
然而记忆中场景碎裂成片,挥之不去当年过往。
依稀旧梦,青稚何年。
2
“这列!最后一排!给我把他弄醒!”
虚无中,隐约传来呵斥。
“嗯?”我抬起头,睡眼惺忪。
“现在是班会时间!大清早的跑这给我睡觉来了是吧!诶我宋红军交了这么多年书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你是觉得我讲这些校规校纪没用还是怎么!”
班主任站在十数米外咆哮,不断甩动着手中的书册,貌似口水的细微颗粒从口中喷薄而出,消弥在稍远处空气中。
“唔…”
那是你头发少,见识短,现在不看到少爷我了么。
心中愤懑地想着,嘴上却只能唯诺地应承。
“这本校规,抄十遍!下周一前交给我,听到没!”
“嗯。”
“你叫什么?”
“顾北城。”
“我到墨尔本了,真冷。你确定就这么留在国内,饱受应试教育惨无人道的摧残?”手机屏幕上,林亦辰发来消息。
“那是你。少爷我这般的优异成绩,不参加高考岂不是暴殄天物。”在前排书架遮掩下,正在罚站的我极其艰难地用指尖敲点出这一行文字。
“啧啧。”偏过头,苏牧泽正斜倚着墙向我竖起中指,一脸猥琐贱笑,“该怎么形容你,身残志坚这个词或许是极妙的。”
“呵呵。”我冲他咧了咧嘴。
说来能认识苏牧泽这朵盛开的奇葩,也应是三生有幸。
每天,他都在不停地刷新着我的三观。
一位行走的色情,以他死不要脸的精神堪称传奇:比如开学第一天就可以面色坦然地给一群女生讲“小白兔的故事”,又比如他每晚熄灯后在415寝室开设“苏老师大课堂”传播黄段子和科普性知识以故赐号苏老师…
而如果非要说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我们都来自苏杭,与这所学校的大多数人一样,为高考而来。
诚然,这种所谓的高考移民并不是什么磊落做派。可一种制度,我们无法改变,除了逃离,只剩适应。
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
命运它更像是场荒诞的戏。
与生俱来的原罪,谁又能将谁救赎。
“完全靠自己能力赢来的东西才有意义,不是吗?”
“可我只知道成王败寇。”
不过平心而论,我还是喜欢这里的。
不同于江南的小桥屋檐流水,它传承了北方一贯的磅礴苍茫。青石破败的旧日宅院,小屋藓苔,斑驳巷径,尽是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摩挲后的古朴沧桑。
无论何处,路旁都是一样地岑寂挺立着两排貌似整齐的参天古木,颇有些拏云攫石之势。
它们静默地看这四季轮回,一任岁月锋刃在粗壮枝干上道道镌刻。时光与记忆,不朽的年鉴。
还记得转学来时,适逢暮冬,落雪覆城阙。
冷冽且晶莹的冰片纷纷扬扬,它们飘落在古木枝干小屋房檐,飘落在一望无垠的麦地田间,盘山八仙梨木台,海河津河翠屏湖,银白色巨大帘幕一笼山河。
而我一下飞机便就与这白茫茫景致撞了个满怀。
静谧悠远,如梦似幻,余韵深邃。
川端康成,《雪国》。
心中,蓦然被这些词汇填得弥满。
都是早已安排好的事,也就不甚急切。因此到学校后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报道,而是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闲逛。
也就是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沈烨。
他身着一袭黑衣孑然站立在纯白色世界。
宛如送葬的牧师吟唱古老的歌。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我能看到他漆黑的发帘下,曜石般深邃的瞳目。鬓若刀裁,棱角分明。
和这个城市一样,桀骜,邪魅,深不可测。
你好,顾北城。
他笑着,也伸出手,沈烨。
转校生?
嗯,准备去报道。
一起吧。
于是我就这么和沈烨一前一后地踩着积雪,穿过沉沉冬日里无限盛大的风霜。
缓缓飘零在肩头的轻薄雪片,就像是末世祷告歌谣。
沉默,无言。
当然,相较于所有的雪月风花,
我更喜欢她。
3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暮色深沉。
天空由绀紫晕成墨汁般浓稠的玄青。
我站在天桥上,看远方渐次亮起的各色霓虹将天空染得缤纷。
万家灯火,华灯幢幢。
他们,不同的人,在这里过着不同的人世,却是相同如一只只脆弱萤虫,禁锢在狭小逼仄的牢笼。钢筋水泥凝成黑暗森林。
完美如镜花水月般的人生,总是易碎的。似乎在昨天的以前,我还拥有显赫家世,而隔之一夜,已是亡命天涯。
残存的骄傲,破碎得难堪。
才发现,在盛世繁华这虚无表象之下,肮脏与污秽,色情与罪孽,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翻滚着,酝酿崭新的巨大阴谋。
黑暗遮蔽的角落,仿若硫磺号角和分裂神话的地狱,恶鬼般狰狞而扭曲的怪物舔舐着它污血淋漓的獠牙。蠢蠢欲动。
而我,是它,需要的诱饵。
一边,衣衫破旧的流浪歌手,抱着破旧木吉他,唱着沙哑的歌。
仿佛远古,洪荒巨兽沉闷的低吟,自罅隙而出,沉在周遭的空气中,经久不散。他唱着,马頔的《皆非》。
“坐在酿造忧愁的酒馆里 谁闭着眼走在没有星光的灯火阑珊与黑夜缠绵拨开时光的脸还是那个孤孤单单的少年”
“放纵纷扰的画面那里人来人往渐行渐远他总是小心翼翼卑微着悲喜他背坐愁城对未来自言自语”
“点燃一场支离破碎的美梦看光阴散落下的满眼飞鸿”
“…”
我想,我还是应该回那里一趟。
尽管刻意回避,但毕竟,那里还藏着些东西。
说起来,作为父母,他们也算是堪称典范。
就如同一场构思精细的游戏,从小到大,我像是不断做着一个又一个早已编程完善的主线任务般机械地成长。
而如今,即便自身难保,他们也不忘给我留条退路。
4
开学不久,抱着找乐子的态度去党校玩的我莫名其妙被便被选为高一年级的学生会长,而与此同时,也不乏有人喜欢。
优秀?自幼如此的我更习惯把这些看作是理所应当。
从欣奇到熟悉每一天朝暮的生活,索然无味。
直到,遇见她。
九月天空蓝得空明。清风湿润,携着蝉的声韵,与花香轻飏。
和苏牧泽从食堂出来,抬头,便见了夏安。
她怀抱着几本不知名的厚重文集,向教学楼走去。
暖阳穿过木叶间隙,零星飘落在她清瘦的肩,浓密长发泛着微茫栗色。也无如何惊艳,只是柔和地,让人舒适。
“呦呵,看美女呢?”
苏牧泽这个家伙似乎总是会适时地窜出来煞风景。
“怎么。”
“一个月早饭,给你把QQ要来,如何?”
————天地良心,开学这么久当我听到这句话,才第一次发现这家伙居然也是有用处的。
“十天。”
“二十天。”
“十五天。”
“成交!”
——“一见钟情。”
——“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所以你就这么告白了?”
“所以你就这么被拒了?”
走廊里,苏牧泽与沈烨,一个坐在窗台,一个斜倚着门框,同样一脸懵逼地看向我。
“嗯。”
“哈哈哈哈哈哈,我说顾大少,人家知道你是谁吗就表白。”
“开玩笑,我们顾少可是公认的男神,靠着无底线出售顾北城的个人信息给学姐,我这都快发家致富了。”
鄙夷地冲两人翻了翻白眼,转头向窗外看去。
正是晚餐时间。从楼道中不断涌出的人流,四散去往校园的不同方向。煦日暖阳将他们镀上黄金的昂贵色泽。
“你们去哪?”
“超市。”
“我也是,一起吧。”
“拒绝,苏牧泽你买什么给我带一份来。”
————晚餐时间,学校超市总是人满为患。而我向来是厌恶这种充斥着人肉气息的地方的,每次踏进那片区域的感觉,就如同一群狂躁的蝗虫在脑海中骚动,它们疯狂地撞击每一处血脉,至死方休。
“那你干什么?”
“学习。我爱学习,学习爱我。”
“呦,既然不追夏安改追学习了,我就不用帮你...”
“咳咳,这个吧,作为男人,要有博爱的胸怀。”
“博爱医院,专治短小。”
“你妹的苏牧泽”
“...”
终还是被他们拖来超市了。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嘈杂喧哗声扑面而来。看着眼前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的人群,莫名的烦躁瞬时遍布全身脉络。
正想转身扬长而去,却被沈烨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拉了过去。
走进,便见夏安与另一名女生,同售货员说着些什么。
——“阿姨,一会儿把钱送来行吗,忘带了。”
——“嗯那先把这些放在这里吧。”
——“可是…”
“她们好像忘带钱了,机会阿。”
说着,苏牧泽把他的钱包递给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把推了出去。“嗨,我...我帮你们结账吧。”
努力地扬起因紧张而有些僵硬的嘴角,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
“呃,十分感谢。”
身旁的女生看了看我,倒是十分配合地一把将它抓了过去,“哦我听说过你的,七班大男神嘛,下节课间还你哦。”
“雨溪,你怎么能这样。”一边的夏安似乎有些不悦。
“诶呀,没事的,借点钱而已。”她边说边娴熟地从里面抽出几张纸币,不过顺势掉出了一个红色包装的小东西。
夏安蹲下身,捡起来看了看。短暂的错愕之后,脸色愈发阴沉。
“这是什么呀?”雨溪也凑了过去。
“没什么,你还是别看了。”
说着,夏安把它塞入钱包递给我,道了声谢便拉着雨溪离开了。
“刚才什么掉地上了?”等两人走远,沈烨走来问道。
“好像就这个,du…durex…杜蕾斯?!卧槽苏牧泽你他妈把避孕套放在钱包里?!”
回头,早已不见了苏牧泽的踪迹。
“这只能说明我是一个时刻注意安全的男人。”
我是在教室找到这个偷溜走的家伙的,而他这样振振有词地回答我。
“苏牧泽你他妈是不是上够了想回家歇两天,我手上可还有给你扣下的三张违纪单。”
“哥,我错了,这是场美丽的意外。”
他抬头看了看我面无表情的脸,眨眨眼,开始侃侃而谈,“我们纪律部顾部长为学校营造良好学习环境可谓鞠躬尽瘁,他的终身大事我们又岂能袖手,这样,鄙人不才,决定于明天上交一份详尽的关于如何追求夏安同学的计划书…”
5
学校对面的公寓。
走进电梯,摁下18层,鞋架隐蔽的凹槽处拨出钥匙,开门。
机械地重复这熟悉到陌生的动作,只是一瞬间恍若回到过去般的错觉,撕心裂肺的痛楚。
静默地迈步走入面前森然的黑暗之中。并不想开灯。
大概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对于光亮总会有种莫名的畏惧。
找出记着那串数字的纸,收好。
想了想,我还是随手拎起角落的背包。借着微弱的清冷月光开始翻箱倒柜,艰难地辨识着各种品牌的logo。
Hermes皮带,Vacheron Constantin腕表,母亲的Analeena手袋和乱七八糟的珠宝饰品…
我将它们胡乱地塞了进去。
不慎碰倒的CASIO登山表,翻转到45°角发出橙黄色光芒。
9:35
不由自主地走向窗台。
脚下,灯火纵横。
身穿黑白校服的学生三两成群地嬉笑打闹着,鱼贯而出。
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当爱一个人已是铭心刻骨,便纵是隔着时空杳渺,人海之中,亦是一眼就识得她的身影。目光聚焦的一刹,周遭的一切均是褪败成黑白布景,只剩她是唯一的色彩。
我就这样目送着夏安,直至她消失在视界之外。
转身,继续。
6
苏牧泽的计划书当然是没什么卵用。
学着偶像剧里烂俗的套路,我努力记下她的喜好与厌恶。
送花与礼物,策划每一次故作轻松的偶遇...
“嘿,据说下个月学校艺术节,有文艺汇演。”
一下早自习,苏牧泽就带着他标志性的一脸贱笑凑了过来。
“所以…”
“多好的表白好时机。”
“当着校领导和全校老师面?红军叔叔和我都得名垂千古。”
“不是,咱们可以用小语种阿,日语,德语,韩语之类的。我给你录下来,然后配上字幕发给夏安。想象一下,你优雅地边弹钢琴边唱情歌,然后在面对台下的几千人深情告白…”
“听起来不错诶。中午请你吃饭,详谈。”
“这个…吃饭就不必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可以准确形容现在的我,叫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昨天吧,晚上熄灯之后,我正在享受零食。就这么一抬头,诶卧槽门外边居然站着第二批查寝的内哥们,我们四目相对许久那是含情脉脉,最后他特么还是低头把我记上了。所以…这个顾会长阿…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我不能回家反省阿。”说完,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苏牧泽的违纪倒是简单,反正各种检查的违纪单最终都会交到我手上,给他扣下便是。不过节目的事却没他说的那么容易。
我让文艺部长周澈排了我的节目,又去找管理阶梯教室的老师商量灯光,在苏牧泽的鼓动下,三番五次去找音乐老师软磨硬泡才得到在舞台上摆蜡烛的许可...
十七岁晴朗天空下,年少的你我,似乎总有着挥霍不尽的充沛精力。而日子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流过指尖。不痛不痒。
钢琴还在苏杭,所以只能抽时间去音乐教室练琴。
而身居高位,免不了滥用职权。每次看我悠哉地收拾完书本,光明正大地背起书包早退,苏牧泽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啧啧啧,就是有你们这群人,反腐才一直在路上。”
“So What?”
“求带走...”
从教室出来,日暮时分。
夕阳红透半边天幕。
余晖散落在黑白琴,就连隙隅处的积尘都显得慵懒。我百无聊赖地踩着踏板,琴音回荡在空旷无人的楼宇。
“咦,你还会弹钢琴啊。”
回过头,后门口处,夏安背着画板走了进来。
“会点儿,小时候学过。不过,你怎么...没在上课啊?”
“我啊,出来画画。”说着,走到前排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还不是要应付领导检查,学校要美术社交下周交二十张油画,我们说,画不完啊,结果,美术老师就给我们批了假条...哎,累死了。”
“噗哧”
我转过头,咧嘴冲她笑道:“那我帮你画吧。”
“你会?”
“会一点,拿来充数应该还是没问题的。”说着,我背起书包向她走去:“走吧,去美术教室拿画板。”
“可是,你不练琴了吗?”
“跟你比起来,练琴算什么。”
“哼,油嘴滑舌。”
“所以...一定要画学校啊。”
“对啊,不然,直接去美院门口买两张来凑数就好了。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赶时间。”
和夏安背着画板游荡在寂寥的校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诶,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说着,她停下脚步,扬手指了指我们身旁的花树。
“嗯?”
晚来南风起,拂过她额前的斑驳碎发。
而我转过头,眉目含笑。
“我告诉你哦,这是,玉兰。”
她背过手,一板一眼认真地说道。
玉兰?我当然知道。这是玉兰。
刻玉玲珑,吹兰芬馥。
每年的玉兰都开的很急,天尚还寒得料峭,就已坠了满树的皎白清影。风过,白色的琼瓣纷扬在你我肩头。你拾起一瓣放入我的手中,就像是,放入了,一整个的世界。
有很多事我们期许已久。
可当它果真按照预想的时刻发生在预想的地点时,却是平静如常地经过。帮夏安画的油画,上色后也就交与了她。
而艺术节,也如期而至。
三天后,学校教室里。
我自恋地欣赏着苏牧泽手机中自己节目的录像。
——“얼마나운이좋게도군중속에서너를만나서.하늘엔별이있고,바다엔물이있듯이,나에겐너만있으면돼.사랑해.”
聚光灯下棱角分明的侧脸,长而微卷的睫毛投下浅浅阴影,衬得双眸愈发深邃。而台下,是意料之中的面面相觑。
“怎么样,我苏总策划岂是浪得虚名。”说着苏牧泽娴熟地顺手抓过摆在我课桌上的薯片,打开吃了起来。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
而苏牧泽直接无视,继续说道:“诶我跟你说,现在连贴吧和官微都被你这个刷爆了。嗯嗯,火大了。”
正说着,纪天宇站在讲台前回头喊我,说门口有人找。
听到这个,苏牧泽立马一脸猥琐地冲我挑了挑眉,说道:“诶呦快去吧,没准是你的小女神美滋滋地来找你喽。”
“滚你丫的。”
出门,是夏安。
不过,她好像很生气。
“顾北城!做朋友不好吗,你到底想干什么!本来就总是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学姐来看我长什么样,现在更是彻底火了。”
“我承认你真的很优秀。可是我不温柔不漂亮你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因为我拒绝了你,而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的执念罢了!”
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夏安,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这样吗?可是…好像不是啊…
——那为什么梦中你的身影挥之不去。
——为什么不期而遇时会没来由的心跳加速。
——又为什么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的我只会在你一个人的面前紧张得无话可说。
如果这都不算爱,还有什么好期待。
“其实,我也觉得你这样不太好。”
“那怎么办?”
晚自习课间,我随手拉过来一把木椅坐到沈烨面前,继续问道。
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说道:“给人家道个歉呗,然后...把责任都推到苏牧泽身上。”
“诶我靠,凭什么都推到我身上。”
旁边的苏牧泽立刻义愤填膺地插嘴道,继而转头看到我一脸怒容后不由撇了撇嘴,改口道:“好吧好吧,反正我跟她又不熟。”
“多大点儿事儿啊,正好我给周末洛神过生日,作为姐妹,夏安肯定得去,到时候跟人家解释一下就完了呗。”
“咋过?”
“中午先去川府吃顿饭吧,然后,去KTV唱歌...”
“诶等等,你...给洛年...过生日?”苏牧泽揉了揉头发,表示我抓错了重点,之后略显疑惑地问道:“你俩好了?”
“嗯。”
“哈哈可以啊小伙子。”说着,苏牧泽还不忘转头一脸痛惜地调侃我:“哎,再看看这个顾北城,追不上还要我背锅...”
“...”
“对了,顾北城你咋去啊,咱俩一起吧。”
“开车。”
“哪来的车?”
“买的呗。”
“你会开?”
“会啊。”
“有驾照?”
“有啊。”
“...”
“所以...这他娘的就是你驾照?!”
周末,在我新买的宝马里,苏牧泽愤慨地从手中皮质黑色小本里抽出一叠钞票,不断甩来甩去。
“是啊,本少爷在杭州也是这么干的。如果那本假证被认出来就拿这叠伪装的人民币送礼哈哈哈。”
“所以你根本就没学过开车啊!”
“那必是了,毕竟本少爷还是未满十八岁的小朋友。”
“二营长,我他娘的意大利炮呢!”
我和苏牧泽赶到的时候,人已基本来齐。
一顿饭,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
至于沈烨和洛年,被我们不约而同的几人不怀好意地灌多后,走到KTV便关到了隔壁包厢里。
酣至微醺,似乎所有人都很亢奋。
而我等了许久才找到机会,跟夏安道了歉。
她说,她也有不对,希望可以做朋友。
不过,当然不会听她的话就这么放弃。
我报了所有她可能会去上的补习班,甚至推掉篮球社去她的文学社听老学究讲古文。她的名字永远是拒绝任何人的理由。
云中烛火,明灭舞动着,将时间烧成灰烬。
噼啪作响。
7
“叮--”
电梯发出到站的提示音。
自动门打开,有人下来。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与心脏的起伏跳动,共鸣着,愈发清晰。
恐惧它瞬时没顶而过,诡秘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只手穿膛而入,拿捏住心脏,窒息得厉害。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我跌跌撞撞躲到沙发后面,青筋棱起的手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那些人…他们终于还是来了么,现在,该怎么办啊。
不过...看起来似乎只有一个人啊,要不,弄死他?
我就这么想着,脑海之中却是翻来覆去地剥离出各种记忆画面。
折翅的枭隼坠入消亡的海。
燧石与砂砾只在它梦中沉睡。
胶片上的硫酸燃起半人半兽光影,将一切血肉烧成疲惫灰烬。
8
在我看来,学校宿舍脏乱差得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于是在开学一个月后便果断退宿,在学校对面的小区买了套装修齐全的二手房。十八层。对门也是同学,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
纪天宇,他说,他和宫子钰合租。
纪天宇是河南人,与我同班。
有时候听他与家人通话,比讲一门外语还云里雾里。
而宫子钰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富二代。
生性浪荡,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听纪天宇说,他祖籍东北,父亲大学毕业后正赶上改革开放的末班车,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却也没落下户口,只得把他送到临近的天津来念书。而他倒也乐得自在。他只管从他那里拿钱便可,至于其他亲情之类,概是漠不关心的。
感情太冗赘,一钱不值,他总是这样跟我说,也确是这样去做的。
事实上他从未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时间超过两个月,他不过是喜欢狩猎的新鲜感罢了。腻了之后,掏些钱,一拍两散。像嫖娼一样。
子钰生得眉清目秀,又是花钱如流水,自然会有大把女人前呼后拥,而他也甘于整日酒肉天地。他甚至买了包括打碟机在内的各种乱七八糟装备,将房间装修得如同夜店。因而我们开party的地点永远都会定在他们公寓,而他则是会带来不同的女人尽欢。
他自认为拥有一切,只是心的位置,无处安放。
其实那时候年轻的我甚至还会觉得他没心没肺的冷酷模样可怜。
直到后来千帆阅尽,才发现,原来他就是我一直想要变成的模样。
感情这东西,不仅冗赘,而且伤人。
而我却始终做不到铁石心肠。
9
“顾北城?”
门被轻轻推开,传来的,却是夏安清脆的音色。
长舒一口浊气,我从沙发后走出,心有余悸地说,“这儿呢,丫头你真是吓死我了。”
“哼,你还吓死我了呢,怎么不开灯阿。”
夏安扑进我怀里。我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
月华倾洒在侧颜,泛着朦胧银辉。
“不想开。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感觉。”
“…”
“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这不活蹦乱跳的。”
“你少来,你家的事,林亦辰都跟我说了。这种变故,任谁都难以承受。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看着她一脸认真地模样,说不出的心疼。
那些披坚执锐的故作坚强,终究敌不过挚爱的一句安慰,在她面前,弃甲曳兵溃不成军。
“这家伙…怎么什么都说啊。”
“他也是担心你,正满世界找你呢。对了,你手机呢?”
“警察拿走了。”
“你回来了,那阿姨她…”
沉默。良久。
我终究无法再继续克制出假装的平静。言语间止不住哽咽。
“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我妈是替我顶罪。”
10
后来我才知道,整栋楼里住的都是租房的学生。也因此每天早晨和中午上学,我都要和纪天宇轮流去抢电梯。偶尔错过时,也只能边绝望地等着一层一停的电梯下去再上来,边给班主任发短信来解释迟到的缘由。
一周之后,我意外地发现,夏安也住在这里,于是便开始在每个放学的时间,拉着纪天宇一起,费尽心思地准备刻意的偶遇。
至于做饭?不存在的。
所以我只用一周时间,就吃遍了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餐厅。
而晚自习后,也多半和纪天宇去吃些夜宵。
有时候很晚才回家,昏黄路灯光下树影摇曳,会看到流浪的野猫徘徊。而楼下的车棚里,停着废弃机车。
只剩壳了,纪天宇告诉我,这是上届一复读学长的。
他说学长一放假就去车行打工,攒了几个月钱瞒着爸妈买了零件,自己组装的。只是有次雨天出了车祸,之后这车就被他丢在这里了。几个朋友把他送去医院,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折了跟肋骨,在胸这,无伤大碍,就也没做手术,所以现在别人胸都是鼓的,他是凹的。说着,还笑着给我用手比划。
其实那时我就在想,是否那些我们所自以为撕心裂肺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以及种种悲欢过往的云烟,他们终究也会这样,成了别人茶余饭后休闲的谈资,埋葬在经久不衰的回忆里。
有段时间我曾想把它弄到车行修好,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太破了,沈烨说,还不如买个新的。
始乱终弃本就是很正常的事。
纪天宇是学校篮球队长,因而我们总是紧追慢赶地抽出一个又一个课间来补作业,之后翘掉早晚自习去打球。
从上课的换座打游戏看杂志嗑瓜子到下课时声嘶力竭的吵吵闹闹,从晨曦破晓时的诵读到夜幕下的习作。但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安静地抱着一摞摞书本穿越仿佛上个世纪墨绿色油漆涂刷着两侧墙壁的狭长走廊。
年岁就这样在光阴的罅隙中离散。和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世所经历的一样的,是我们兵荒马乱的少年时代。
一年后,除夕。
接到夏安电话时,正和林亦辰在网吧打游戏。
手机里传来的她微弱断续的抽噎。
外面喧哗,我起身快步走进厕所,边走边轻声询问缘由。
而她依旧呜咽,只是断续说出几个不明句意的词汇。
我只能无奈地听着,听得不知所措。
“别这样,发生什么事了?”我愈发焦急。
她没回答,挂了电话。
给雨溪打了个电话询问,亦是概不知情。点开夏安的朋友圈翻看,只有最近更新的一条状态,定位是海淀一家星巴克。除此之外一无所获。我想,或许应该给她发条短信。
盯着屏幕措辞良久,叹了口气又全部删掉了。
“喂,李叔,给我定张飞北京的机票吧。对,现在…”
边给父亲的司机打电话,边回卡座拿了外套往门外走去。
“怎么了?”林亦辰头也不抬地问道。
“接了个电话。”
“哦,你拿完小龙去抓对面AD吧,我有Tp...”
“你先玩吧我有事得去北京。”
“现在?”
“嗯。”
“我靠,坑队友啊你!有没有点专业精神!”
推门而出,身后还回荡着林亦辰的怪叫声。
窗外隐隐绰绰涌动着漫无边际的黑暗。
金属机翼强硬地割裂开大团的黑色云雾,传来轻微的轰鸣。头顶温暖而昏暗的灯光,浅浅地铺展在浅灰色毛毯上,散发着轻微倦意。我想,是不是应该给母亲发条信息。无故缺席家族的晚宴终归是不好的。可又着实想不到什么好的借口。索性不去想了。
在这茫茫人世,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不计后果的冲动。
所有理智放在关乎她的事情上均成了钻火求冰。
仅凭一个定位就能找到她?即便找到又能改变什么?
彼时的我是不曾想过这些的。如果遥远可以对面折叠,我只想在她需要时陪在她身边。纵然是共赴深渊。
下飞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才发现,已是从南到北。
而自己还只穿着单薄卫衣。
便匆匆在航站楼里拎了件外套,打车直奔市区。
沿街商铺大多已是关了门。倦鸟般四散归去的游子们徒留下座灯火阑珊的空城。极目之处,偶尔有几束烟火遽然引亮苍穹,之后殒灭成灰烬,碎屑纷扬着坠入这承平盛世般的倾城繁华中。
我是在咖啡店的角落里找到夏安的。
她正埋头趴在桌上,锦绸般漆黑如墨的青丝披散在背。
我在她身边坐下。
轻声唤她的名字。
昏昏沉沉地抬起头,迷茫朦胧中,竟看见顾北城坐在身旁。逆光下,他本就精致的面颜棱角分明。鬓若刀裁,眉目如画,让我有些恍惚。是啊,他本来就长了张招蜂引蝶的脸。不过…这家伙应该在杭州啊,是飞来找我的吗?在那一刹那我忽然发现,他似乎也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玩世不恭。
好像追了自己好久了,总是在阴天下雨时带着伞出现在班级门口,记得连自己有时都会忘的对芒果过敏,每次去超市总会随手从货架上拿出自己喜欢的张君雅捏碎面、上好佳虾条和水蜜桃味果粒多。
或许他真的很喜欢我吧。
转过身抱住他,想哭。
———夏安
良久,她开口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点了点头。
冬夜。
北方阒然空旷的街道,灯影绰绰。
路面覆着层轻薄霜冻。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戗风而行,裸露在外的肌肤传来阵阵彻骨凉意。我低头看看她因寒冷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伸手将她衣领最高处的暗扣扣好。
冷吗?
嗯,还好。
她抬头看看我,略带哽咽地呢喃。
我爸妈,他们离婚了。我跟我妈。爷爷想我,接我去他那儿住几天。他和他的新欢也去了。我当然跟那寡廉鲜耻的女人不对付。下午她又找茬,我们吵起来。我骂她是恬不知耻的小三。她说那她也要感谢我,是我三天两头软磨硬泡让母亲去天津陪我,才给她提供了上位的机会。我当然骂不过她,于是摔门跑了出来…
傻丫头,他们婚姻的失败不管你的事,别这样为难自己。说着,我抬起手,怜惜地抚平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帘发。
子夜的烟火腾空,火树银花笃定地渐次绽开在远方夜幕。
燃烧着发出溢目的赫赫光芒后,便就倏忽湮灭在四周浓稠的黑暗之中。流光璀璨,忽明忽暗地映在我们仰起的脸上。
她惘然地低下头,自顾地向前走去。
边走边说道,当时气恨难消,给你打电话又说不出什么。对了,我又没有告诉你我在哪,你是怎么找来的。
担心你呗,找不到也得找啊。
可是今天除夕,你不待在家里合适吗。
管它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于我而言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她转过身看向我,泪光盈盈。
我们在午夜的帝都走了很久,也聊了很多。
直到天边露出第一抹熹微晨光。
梦里梦外,烟花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