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垂落时,檐角坠下第一滴秋雨。江雪眠倚在褪了朱漆的廊柱旁,素白绢帕抚过焦尾琴的十三徽,云母片在昏光里泛着幽微的银。这具唐琴历经三百年风霜,琴身裂开细若游丝的冰纹,像老人眼角揉碎的往事。
雨丝忽而绵密起来,掠过瓦当串成的珠帘,将庭中银杏染作流动的琥珀。琴弦无端震颤,与檐溜敲打青石的韵律暗合。雪眠指尖悬在七弦之上,恍惚听得二十年前也是这般秋雨,那人立在金叶纷飞里,广袖盈满山风。
"宫弦该换了。" 他对着空庭呢喃。冰裂纹里渗出松脂的苦香,混着雨气漫过舌尖。忽有雀鸟掠过琴尾冠角,衔走半片凋零的桐花。
压在琴谱下的银杏叶泛着陈年月色,叶脉里淤着墨迹,依稀是 "长清" 二字。雪眠记得那日山径铺满碎金,十六岁的自己抱着新斫的琴往听松阁去,忽有银铃般的笑声惊落漫天金蝶。
少女坐在断碑上晃着双足,藕荷裙裾扫着满地秋光。"你的琴声像浸了霜的柿子。" 她歪头掷来一枚银杏,正落在凤沼之上,"试试《幽兰》第四段,该用跪指。"
后来他方知那是裴祭酒的独女,擅奏《广陵散》的明月奴。每逢朔望,西厢房便漫出沉水香,她总说焦尾琴该配雷击木,素手抚过琴轸时,腕间银钏与冰弦相击,泠泠如碎玉。
最末一场雪落在那年立春前夜。明月奴裹着白狐氅坐在梅树下,十指缠满药纱,琴身积着三寸新雪。"替我弹《白雪》罢。" 她呵出的白雾凝在睫毛上,"要听见冰河开裂的声音。"
冰弦割破指尖时,雪眠看见檐角冰棱簌簌崩裂,碎晶坠入琴囊溅起细雪。最后一音悬在第七徽,忽有寒鸦振翅掠过梅梢,抖落的月光将琴弦染作银丝。待他抬头,石案上只剩半盏冷透的君山银针,雪地里绽开大片霜花,纹路恰似减字谱的指法。
清明雨将蚕房染成青灰色。雪眠揭开竹筛,春蚕正在桑叶间织就月光。这些雪白的小东西昂首摆尾,将碧玉碾作银丝,把自己缚进云雾般的茧。他想起师傅临终前抚着断弦说:"蚕吐尽相思方成绝响,琴匠的命数就是守着未完成的曲子。"
昨夜雷火烧焦了后山梧桐。雪眠踩着湿滑的青苔上山,树心里蜿蜒的闪电纹在雨水中发亮。他取下腰间错金斧,听见年轮深处传来裂帛之音。这截雷击木会在明年开春化作新琴,龙龈上或许要嵌半片孔雀石 —— 明月奴说过,孔雀开屏时尾羽扫过的风声,最似《流水》的轮指。
新琴成那日,恰逢蚕蛾破茧。雪眠在琴额刻下双蝶,触须交缠成草书 "长相思"。试音时风穿林而过,五十弦的余韵惊起满山子规。他忽然懂得所有琴曲终要归于寂静,就像春蚕将月光吐尽,雷火在年轮里凝成闪电,而某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会在冰弦震颤时化作朝露,永远悬在七徽与九徽之间,某个欲说还休的泛音里。
檐角又坠下雨滴,这次落在新琴的岳山上。雪眠望见云隙漏下一缕夕照,正照着琴尾那处木纹 —— 恍若故人远去的背影,渐渐隐入苍茫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