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是吗?很好,我给你一个名字。”
一
周家那个在外流荡多年的独子终于回来了,对,恨铁不成钢的周丞相脸色到底掩不住喜色。
可没想到第二天,周文如满大街闲逛,就逛进了京城里最大的烟花之地。
寒烟楼的老鸨多年不见,风韵犹存,但已经认不出他,只是满脸堆笑着说:“清予?这位公子你来晚了,上个月清予已经被皇上召进宫当乐师了。以后我们这些平民可难见着了。”
周文如眼眸微转,转身坐了下来,立刻两位妖娆美人围上了侍候,他向来风流倜傥,两边各挽了一个,一边听着旁边的人说着京城最近的事。
大多数人都在说周丞相权倾朝野,虎视眈眈。而登基不久的新皇帝亦然雄心勃勃,联合忠臣良将欲拔之而后快。
躺在胭脂堆里的男人们叹着气,道:“只怕不久后京城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而下一秒他们扶着旁边娇媚的腰肢,笑盈盈地把酒一口口送到嘴里。
周文如不动声色,脸上浮出讥讽的笑意。
他们终于谈到了清予,谈到了那个可怜的端茶丫头阿嬛。
他们说到清予和她在寒烟楼里从小一起长大,这个阿嬛偏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为了他拼死反抗老鸨,到了年纪仍不肯接客。
偏偏不信有个富家少爷看中了她,她蝼蚁之命哪里能够与权势相抗,被活活打死在阶前。
阿嬛死后,那位富家少爷不知为何得了重病竟一命呜呼,他父亲迁怒于清予,捏造证据陷害他投毒杀人,联合官府要至他于死地。
可笑这家人动歪了脑筋,偏不知道清予和当今皇帝交情深厚,惹火上身还被定罪入狱。
而皇帝也恐清予再遭不测,赐恩召他到宫廷之中当乐师,自是悠闲自在。
真是世事无常。
清予自小被家族株连,流落寒烟楼里,学习音律成了琴师,而今又被皇帝赦免,住进了世上最富贵的地方。
“皇帝惜才,清予公子绝代风华,又是京城琴师第一人,难怪能被皇帝护佑,事事逢凶化吉。”
周文如饮尽杯盏中最后一滴酒,眼眸里已是幽深一片。
过了半月,太子生辰,皇帝在宫中设宴宴请百官。
周文如终于在十年后再次见到了清予。
百官推杯换盏,窃窃私语。而他目光直直落在高台侧那人的身上。
他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青衣浅淡,发束白冠清朗,五官端正却不含任何情绪,唯眉间若隐的郁色,仿佛天生这般忧愁冷淡美人样儿。
一把琴搁置在案前,拂丝掠弦之间,悠扬的琴声随之流出,宛若清泉浸石,安然透心。
他静静听着,思绪如同被撩拨开来,随着此曲此声想着久远的心事,朦朦胧胧间仿若梦境,眼前又分外真切,耳际却只听闻这琴声铮铮,忽强忽弱。
“文如,竟想不到你也想着回来了。”
而另一边皇帝见到这个儿时相伴的陪读好友,也算欣喜。
周文如笑道:“这世上最繁荣的地方就是京城,我总要回来的。”
旁边周丞相不动声色地斜睨了一眼,周文如置若罔闻。
“你还没认识清予吧,他的琴技可谓天下一绝,你素喜音律,应该好好请教一番。”
周文如正中下怀,点点头,亲自倒了杯酒,递到那人面前,笑的明媚无辜。
“清予公子,百闻不如一见。”
清予眸光清冷,未变分毫,寻常一般地默默接过酒一饮而尽。
他竟忘了他,好似从未相识。
周文如眸中有冰冷凝结,唇角的笑却越发灿烂。
清予反而微皱眉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还站在那里,用一种痴迷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
“清予公子果然脱俗出尘,琴艺高超。我府中恰好收藏一把绝世古琴,名叫‘六兮’,改日我亲自把它送给公子,不至于让旁的俗人沾污了仙器的灵性。”
清予不太想理会,可奈何那个人厚着脸皮镜子在他身边坐下了。
在他眼里,周文如和别人一样轻佻风流,言语无趣。
直到陆续有人过来劝酒,他招架不住时,周文如扣着他的手腕,对着那些人说:“清予不胜酒力,我替他这一杯,便是最后一杯。”说着,便仰头饮尽。
坐在他身侧,清予分明看见他眸底如冬雪般寒气逼人。
众人纷纷散去。
清予看着又恢复嬉笑的人,心里困惑不已。
清予没想到周文如第二天就亲自送来了六兮琴,他的笑脸里带着点讨好的意思。
清予不知为何无法拒绝。
谁知这一下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周文如经常跑到住所来看他。
刚开始他很是礼貌地请他陪着出去走走,后来便直接拉着人乘船赏景。
习惯一个人的清予颇有些烦恼,但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睛,眼里有莫名的威严,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恰逢暮春花节,花草繁盛,清予坐着正弹一首曲悠扬,周文如吹箫相和,湖光潋滟,风景如画。
周文如穿着青色锦服,神情慵懒,心情愉悦,他斜靠在雕花栏杆上,在日光下微微眯着双眼,道:“清予,我再别无他求了。”
清予心有动容,好像许久之前听过这话,却想不起到底出自谁口。
即使想不起,此刻他也觉得莫名满足。
二
后来,周文如便不经常来了。
清予原本性情孤寂,倒没有觉得如何,只是外面下人们常常窃窃私语,心头不免不安。
皇帝来看望过他一回,仍然是温和体贴,只是意味深长的说道:“清予,周文如绝非表面上那般潇洒自在,你最好还是少与他来往,以免被他牵连进去。”
于是因这一句话,夜里清予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睡,却有梦魇纠缠。
窗外天色微明,他坐起来,背后已是汗珠。他未点烛,在夜色混合着昼光中坐在床头发呆。
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去打听,可周家造反的传言已是满城尽知。
他一直知道周文如绝非寻常的纨绔子弟,他总是在平静中推波助澜,不动声色。
他想与他毫无瓜葛,是明智之选。
但他仍然一大早去了周府,尽管管家看到他来脸上微露讶色。
他被带到他的庭院,站在后面等着,而周文如始终没有出来。
他在微风拂面中左思右想,想不出自己曾经是否来过这里。
通报的人从里头出来,一个女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慢慢离开。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衣裳被撕扯破了,露出白皙如脂的肌肤,上面纵横交错布满了伤痕,没穿鞋子的脚在颤抖。
清予一时脑中闪过许久以前的记忆,顿时眼眸里痛苦翻涌,几乎站立不住。
耳边一声清脆的开门声,他下意识地就想躲开,飞快地往外走。
没走几步,周文如就扣住了他的肩头,把他按在亭柱上。
他脸上再没有虚浮的笑意,眸中狡黠而冷酷,他问:“怎么,找我有什么事?”
清予不能动弹,只摇了摇头。
周文如看他极力掩饰的惧色,忽而笑了,在他耳边问道:“现在,你想起我来了?清予。”
万不该自投罗网,纠缠不清。
清予闭上眼睛,可幼时的记忆纷至沓来,他紧咬着唇,然后就被周文如狠狠甩了一耳光。
清予因惊讶而忘了疼痛。
“下次,你就忘不掉了。”
身后,下人急急忙忙地说道:“少爷,老爷请你过去,有急事商量。”
周文如松开了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三
两日后,周家联合李将军密谋多年,终于造反逼宫,一时大乱。
可一切又好像早就在预料之中,皇帝身后的力量终于显露出来,一举歼灭了叛贼,亲手诛杀了周德意。
那时清予惶惶不安,心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在一片黑暗的夜色里,忽闻墙外有箫声渐起,清予没有犹豫地跑到外面。
这晚的月色惨淡,那人骑着马上,脸掩在树影里,一只手从上面伸过来。
清予知道无路可退,即使不远处就有侍卫巡逻,即使他可以断然拒绝。
但是同以往一样,他从没有选择。
他上了马,伏在他的后背,听见那人清晰的笑声。他们掠过长街,除了京城,那里有百千兵士等候在那里。
清予知道,无论他们逃到哪里,后面皇帝派来的军队都会追赶过来。
一切还是无路可退,也无路可逃。
潼城内,一片平静。
其实是一片死寂,城内百姓躲在家里不敢走动,城外十万精兵围困,风雨欲摧乌云压城。
城墙上的兵士们面无表情,不畏惧也不亢奋,像一个个没有生命的石像守卫在那里。
他们自然明白,不用几日潼关将破,公子也会被杀。
但他们并不后悔,也不怪罪,即使这位公子让他们冠上了叛国逆贼的名声,即使不知何时就化为成堆枯骨,他们不用抉择是非对错,他们只有一个信念:忠心。
而潼城内主人楼阁深处,有琴声哀怨欲绝。
“停了,如今怎么什么曲子到了你手里都变得这么死气沉沉的……”周文如半躺在藤椅之上,神态慵懒,不耐烦地对着面前的人说。
而面前的人正是这几日困在他身边的清予。
只见他虽然打理了发式衣裳,可面色憔悴,形态虚弱,不过是几天的时间,他已经瘦的如枯叶残蝶。最可怕的是,他原本淡漠如雪的眸子如今呆滞空虚,除了死气再无他物。
虽有衣物阻隔视线,但露在外面的雪白脖颈,枯瘦的手腕,还有带着铰链的脚腕无不布满伤痕,狰狞可怖。
那密密麻麻的鞭痕,咬痕,淤青在苍白的皮肤上交错纠缠,道道都深到血肉,让人不得不联想那薄薄衣物下单薄的身子上该是何等的情景。
他的面前摆的是精致的琴,正是当日周文如赠给他的六兮琴。
这几天,周文如没事就躺在那里听他一遍遍地弹奏,清予的手指缠绕着细小繁多的伤痕,上了药的旧伤口又添上新的伤口,重叠交错。
周文如看着他的脸上充满了另一种淡然,那是一种绝望,麻木的淡然。
越是这样折磨他,把他变成这样一个木偶一样的玩意儿,周文如越发觉得畅快,他当然知道清予的心里是没有恨的,因为他那颗单纯到透明的心绝不允许。
又或许他天生就没有这样的感情。
可偏是这样,周文如就越有折磨他的渴望,他要把那颗不落凡尘,高高在上的心揉碎,丢弃,践踏。
他这几天并不关心城外的情况,那些欲杀他而后快的人,那些为了他身首异处的人,他都不关心,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清予啊,我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男子笑的开心又阴险。
清予的眸子没有变化,似没有听到。
“就是你永远没心没肺,不爱谁也不恨谁,跟一个没气的死人差不多” 周文如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又想到了什么,笑的更开心了。
“你那个痴情的姑娘,叫什么来着,阿環是吧,都可以为你去死了,也没听见你有多大反应,真让人伤心”
清予听到关于阿環的时候,眸光动了一下,一瞬即逝。
周文如没发现,继续道:“不过你也就这点能让我记住,没想到几年没见你却把我忘了,我那时候难道留下的印象不够深刻?”
清予静静听着,没有反应但眉宇间痛色微凝,好像脑海中有什么记忆挥之不去。
外面听到一个声音,是周文如的忠心将领,他们跪在地上语气平静地报告着城外军队逼近,即将攻城的消息。
他们的兵士只有几千人,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也没有任何退路。
他们只待里面的主人公子一声令下,便开城迎敌,英勇……赴死。
周文如眉都没皱,没有犹豫就道“告诉他们,我明日便出战,现在别再来烦我了。”
清予听到那几个将军的脚步声渐远,又听到周文如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寂静,吩咐道“弹一曲《孤雁》吧”
清予心里微微颤抖一下,弯指抚弦,孤独又凄凉的声音淡淡飘出。
《孤雁》是他小时第一首会弹的曲子,刚逢周文如那时也天天叫他弹,说是此曲最配他。
后来,再没有弹过。
周文如在熟悉的琴声中沉浸了一会儿,幽幽开口道:“你猜,明日我会输会赢?”
清予不语,答案不言而喻。
“本来是输定了,但是只要有你在,皇帝就不能杀了我的。”周文如说着这话,并不欢喜也不得意,只好像是平常的事实一般。
清予听到此话,嘴角竟泛出微弱的笑容。
周文如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到耳边,他清晰的一字一句听到心里。
“可是啊,你不知道活着何其无聊,死亡又有何惧,与其苟活,不如一试。”
清予的手不经意一颤,琴声跟着一滞,唇边笑意尽收。
周文如回过头来,直愣愣看着他,失神问道:“你知道你话是谁说的吗?”
“我前几年遇到一个女子,名叫陆香。”周文如似在回忆什么,脸上是前所未见的满足和幸福。
“她不同世间任何女子,颇通世俗却又好似根本不是凡人,豁达坦然连我都自叹不如,在她眼里世上根本没有欲望苦痛,也没有放不下的东西。”
“我傻傻跟着她三个月,无论她去哪我都紧紧跟着,我想做的知己良人,想跟她共度此生。你真不知这三月我是何等的快活,这世间再没有比这些时光更让人想去珍惜的了。”周文如说着,他又好像回到了这些记忆里,跟着他心爱的人在山上忘却尘寰。
清予仍是弹着他的曲子,看着男子从未出现过的神色。
“只是她终究是骗我,她始终是凡人,她也有放不下的东西,但那个人不是我。”周文如语气顿时变化,里面的怨毒愤怒使他的面庞都有些狰狞。
“我苦苦求她,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到后来她又苦苦求我,却为了她的那个穷秀才。”
清予叹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问道:“然后呢”
不用回答,他太了解面前的这个人了,得不到的宁愿毁掉。
“那个秀才本来就是我杀的,她听闻死讯反倒一下子想通了,平静地让我杀了她,所以……我只好成全她了。”
清予的指下一用力,琴弦铮然断裂,锋利的断边割伤了手指,鲜红的血慢慢淌下,流进琴身的花纹里,斑驳可见。
他茫然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觉得可怜,为自己也为了他。
周文如看了一眼溅了血的六兮琴,才接着说道:“往后,我就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能让我这么快活也那么痛苦的人。我回到京城,跟父亲策划谋反,精心玩弄别人,想着做皇帝也许不错,也许能让我尝到新的快乐,但是没有……没有……,没有什么能比得过她有趣。”
他的神情很是痛苦,带着失望和埋怨:“这一切都太无趣了,每天和一群趋炎附势的人谈笑,为了家族的荣辱费神,机关算尽也谋不来一个虚位,真让人感到无味。”
“我如今反倒觉得活着没有什么好的,倒不如早随了她去。”周文如突然舒展开了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认真说道。
清予才开始觉得正在流血的手指开始疼了,果然十指连心,疼的厉害。
四
翌日午时,香风拂帘,清予睁开眼怔仲片刻然后起身。
这一觉是几日来最舒心的,因为昨夜周文如并没有躺在他身边,也没有折磨他。
四下安静,连侍候的丫鬟们都不见一个。
清予疑惑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房间,皱着眉出了房间,他脚上的链子昨天已经被拿掉,虽然脚裸处的伤有点疼,但却自由轻松了许多。
只是,这舒适让他有些不适应。
外面也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太安静了,简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只能听到自己略微有些发慌的心跳。
他睡了许久,睡到了中午也没有人打扰他,或许根本没有人再看管他。
他呆呆望着外面一会,还未完全记清,就听到院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那声音本来不大,却在这安静的庭院内十分清晰。
清予皱眉看着眼前三个人,带头的面无表情的男人,他记得是周文如的手下。
“公子既然醒了,便随着我出去吧,你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去哪?”
“那是公子你自己决定的事,我只奉了主人的命令安全送你出潼城,主人叫我告诉你,你想回皇宫,或者想去哪里都可以,随便你。”
清予直勾勾地望着那人阴郁的眼睛,问道:“他真的要放了我?”
“哼”男人冷冷哼了声,声音不大,道:“主人只说他玩腻了,便放过你了,任由你自生自灭去吧。”
清予毫不在意他的讽刺,问:“他呢”
昨天他说“明日迎战”,那么现在…………
男人有些烦躁,但还是忍住了,冷冷回道:“莫再问了,抓紧时间走吧,等会儿城内乱了,想走都难了。”
清予连脚步都没迈动,语气无比冷淡,连那男人都有些惊愕。
“他今天是不是一定会死?”
男人低下头,想恶狠狠地骂他一句,但又觉得眼前这个瘦弱的人已经不大一样了,无奈只得道:“反正生死都与你无关了。”
雄兵十万,破城之时便是他们和自己的主人灭亡之时。
清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只觉得刺眼滚烫,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道:“让我去找他。”
城外,血光满天,尸骨累累。
中间的空地上只剩下几十个残兵弱将,他们负伤严重,但没有一人面露惧色,反而是一种解脱的释然。
周文如的身上血迹斑斑,唇角红丝赫然。
他中了五支箭,挨了无数刀剑,未着盔甲,一心求死。
他已站不住,半跪在尘土里,脸上血痕嫣然,他的笑亦是嫣然。
而他的四周,多少个兵士举着弓箭对准了中间被困住的最后的这几十个人,只待一声令下,结束这一场厮杀。
他们都倦了。
城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人。
原本准备发令的将军稍微迟疑,吩咐了一声:“先别放,陛下说不能伤着清予公子。”
那人素衣似雪,面容平静。众人皆是看着他,这时才觉得此人极美,那是一种超脱凡俗的,漠然天下的气质。
周文如见到他只有片刻的吃惊,然后转而带着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他慢慢向自己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这时候,他仍然半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但是依旧如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清予看着他一身狼狈,鲜血染红了衣裳,墨发凌乱不堪,脸上也是带着伤痕,而身上那几道致命的伤口正汩汩流血。
他也缓缓半跪在他面前,与那人微微含笑的眼睛对视,才笑道:“刚好,我也活得无聊,不如一同死了痛快。”
那笑让人眩晕,那是笑到心里的笑意,才是真正的解脱的欢喜。
周文如一愣,对着他看了很久,突然也跟着笑。
“好,我刚才还想着黄泉路上又是孤单一人,实在凄凉。”
清予依旧带笑,温柔抚上他的眉眼,周文如没有动,两人皆是默契地笑着,仿佛再无芥蒂,宛如知音。
萧索天地间一片寂静,纷乱不堪的心都安定落定,众人看着跪着中间,头抵着头,安然含笑的两人皆是不言不语。
不知多久,随着一声“放”,百支利箭破空而来,像一场密雨呼啸落下。
而那两人浑然不知,他们的四周在他们眼里都是沉寂的,都是安详的。
那年春色撩人。
清予十岁,周文如十五岁。
他们滚到花藤架下,身上沾染了花瓣香气,阳光明媚地照耀在两人身上。
压在上面的人霸道而阴险,下面的少年柔弱而倔强。
周文如一遍遍在他耳边反复厮磨:“你叫清予,你是我的清予。”
下面的人惊恐的目光里荡起温暖的笑意。
而今,那两个如花少年,在这样的纷乱中,在这样的安然中……
殁了。
皇城内,皇上看到清予那把已经断了弦的六兮琴时,目光只停顿了一秒,平静道:“把他和周文如葬在一起吧。”
生死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