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货车司机董九保走出库苏镇的一家小餐馆,面对已经沉到一半的落日,他用力舒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今天晚上,他要开通宵夜车,争取在天亮之前走出这条荒凉的路。
五年前的11月份,他第一次孤身跑这条路的时候,左前轮的车胎爆了。那时,刚好是夜里十二点,他原本想呆在车里不出去,等到天亮再下车换备胎。可是,对着车窗外黑咕隆咚的旷野,他越来越觉得恐惧。最后只好亮起车上所有的灯,然后咬紧牙关打开车门。
夜风像刀一样割脸,他气喘吁吁地换着备胎,总觉得背后好象有人。他不时地转头向身后看,却连只兔子都见不到,只有凄厉的风声吹着荆棘和杂草。等他换好备胎飞快爬进驾驶室锁好门,已经是满头满脸的冷汗,身上的羊毛衫都被汗水湿透了。这条路从此成了他的噩梦,每次路过,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他都要不吃不喝,一口气冲过去。
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才八点多,他就开始莫名其妙的犯困,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没办法,他只好放慢车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苹果醋,酸得直咧嘴。头脑一阵清醒,他刚想提速,却看见车灯光亮的尽头,有个人在路边拼命对他挥舞着手臂。是个想搭车的人。
董九保跑货运这几年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只准老人和孕妇搭车,其他人一律免谈。货运司机中,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一个传言,某某司机被搭车人杀掉,劫走货物,抛尸荒野。传言无论真伪,对于货车司机们来说,都算是个善意的警告。
此时,董九保打量了一下路边的搭车人,是个四十岁左右岁的男人,身材不高,但是粗壮结实。董九保没有停车的意思,准备开过去。没想到这个人突然冲到路中间,左手提着行李,右手从牛仔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对着他拼命晃。嘴里喊着:“师傅,麻烦你带我一程,我老婆生孩子了,我得赶紧回家,我家在乌吉镇。” 董九保略微犹豫了一下。
乌吉镇是他今晚行程的终点,如果带上这个人,不但可以多赚一百块钱,夜路上还可以有个人作伴。他停了车,那个人飞快打开车门爬了上来,把手里的一百元钱递给董九保。董九保借着驾驶室的灯光辨别了一下钞票的真伪,然后装在上衣口袋里。
他转头扫了一眼搭车人,这一看,他立刻就后悔了。
这个人面相不善,最主要的是,灯光下,他深蓝色的牛仔衣上布满斑斑点点的新鲜污迹,左脸靠近下颚的地方还沾了一点暗红,那分明是血迹。
董九保刹那间紧张得险些窒息。他不敢再多看一眼搭车人,怕把他惹毛了。
赶紧启动车子上路。搭车人显得很疲惫,倚在车座上一语不发。董九保内心懊恼得不行,暗骂自己有眼无珠。在这种地方,这种年龄的人,就算有孩子,也都该高中毕业了。他刚才说老婆生孩子分明是在撒谎,自己竟然就信了,典型的贪小便宜吃大亏。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董九保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可以赶他下车的借口。只好稳住精神对搭车人说:“你把安全带扎好,这条路颠得厉害。”那人答应了一声,转身扯过安全带扣好。董九保暗暗松了口气,捆上安全带之后,就算他有什么激烈举动,至少还有个阻碍。
车行四十分钟后,董九保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搭车人瞌上了眼睛,他的精神略微放松了一些。此时,却有一股腥气越来越重地在驾驶室内弥漫。董九保想打开车窗,又怕风声和凉气惊扰到搭车人。他只好强忍着恶心,仔细辨别着腥气的来源。它不是从搭车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就应该是从他放在脚下的行李中散发出来的。
董九保瞥了一眼搭车人的脚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仔细想了想搭车人刚才拿上来的行李,一共两件,一个带提梁的木箱和一只黑色的塑料编织袋。
董九保正暗自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开一下驾驶室内的顶灯,这时,却听到搭车人发出一声很响的齁声。 他睡着了!董九保心内一阵狂喜。 他转过脸借着车窗外一丝微弱的月光飞快瞥了两眼搭车人的脸,他的确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张着嘴,头一直向后仰,都快要抵到车窗上了。 真是天赐良机,董九保悄悄抬起右手摁了一下顶灯的弱光按钮,眼睛向搭车人的脚下看去。这一看,他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全身的血液顷刻凝住:搭车人脚下黑色的塑料编织袋内,正渗出一大滩暗红色的血水,触目惊心。
他赶紧关掉顶灯,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喉咙的位置咚咚狂跳,两条腿直到脚尖一阵发麻,手心瞬间布满湿滑的冷汗。
董九保死死攥住方向盘,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他暗暗发誓,这次,拼死也要把他赶下车去。否则,不用等到目的地,自己全身的神经都会崩断。 与其慢慢吓死,不如和他拼了。
五分钟之后,董九保一个急刹车,把搭车人一下惊醒,他坐直身子惊恐地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董九保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搭车人显然被他的神情吓坏了,试探着轻轻伸手过来碰碰他,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
董九保脑海中刹那间灵光一闪,说道:“我刚刚撞到一个老太太,她可能已经死了。我不敢下去看,你能不能下去帮我看一下?”
“不会吧?这种地方,黑灯瞎火的,怎么会有老太太?你可能是疲劳过度产生幻觉了。”
搭车人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
“我没看错,刚才真的有个穿藏袍的女人突然从路边冲出来,她倒下之前我才看清她的脸,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董九保满脸是汗,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息着。
搭车人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假的,就摘掉安全带把手伸向车门说:“我这就下去帮你看看,你先别害怕。”
说完,他推开车门跳下车去。
搭车人随手关上车门的一刹那,董九保狠狠一脚踩到油门上,车子发疯一般冲向远处的旷野。 一口气飞奔出将近一百公里他才开始慢慢减速。他打开车窗,一任凛冽的夜风吹进驾驶室。他犹豫着要不要把那个人的行李从车窗扔出去,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等天亮之后到了乌吉镇再处理车上的东西。到时候如果确实发现有问题,他就报警。
车到乌吉镇时,天还没亮。
董九保不知道派出所在哪里,就把车开到了镇政府的大门外。
他迫不及待地把搭车人的木箱和渗着血的编织袋从车里拿出来,连同自己车上已经沾满血水的脚垫一起放在路边。呆呆看了半天,他却不敢打开编织袋,只好爬进驾驶室等着天亮。 一夜的惊惶一经放松,他感觉自己有些虚脱。
天光刚一放亮,董九保就打开车门。他戴上一副胶皮手套,准备检视这堆让他头疼的东西。实在没有勇气解开编织袋,他甚至都不愿再多看一眼。于是,他把木箱搬到离编织袋3米远的地方,打开箱盖。
最上面是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了一件满是血迹的蓝布工作服,董九保抖抖索索地把袋子放在路边,继续检视。木箱一共两层,上面一层有许多小隔断。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物件,玻璃瓶、纱布还有一小团棉花。
他拉开第二层,里面放着三把形状不同的刀,有两把刀柄的地方还留着未干的血迹。 董九保紧张地抬起头四下张望,此时,他真希望能有个人过来。然而,看了半天,只有不远处的一只野狗在路边游荡觅食。
他只好俯下身仔细翻看木箱第一层的小物件。
打开一个长条形加盖的隔断,里面好几种大小不一的不锈钢刀剪。贴近箱壁的地方,放着一摞纸片,他拈出一张,是名片。没等他细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惊恐地跳起来,转身一看,原来是那只觅食的野狗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到他背后,此时正咬住那只渗血的编织袋,已经拖出去很远。
董九保大惊失色,想冲过去喝止它,又怕它有狂犬病,只好远远地对着野狗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野狗摆出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咬开袋口叼出一只血淋淋的塑料袋扬长而去。
镇政府值班的门卫可能被董九保的喊声惊动,他披着一件军大衣走出来。看着绝尘而去的野狗,又看看地上的编织袋,回头不解地问董九保:“我说兄弟,你五大三粗的一个小伙子,怎么东西让狗抢了也不去追?”
董九保不说话,走到编织袋跟前低头看,地上散落着两只已经剥掉皮的猪腿,袋子里还有一塑料袋新鲜的动物内脏。
他懊丧地一屁股坐在路边愣了半天。
翻过攥在手心里的名片,上面写着:
乌吉镇兽医站
冯国友(兽医)
下面还印着一行小字:兼职屠宰(仅限猪、牛、羊)
再下面是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号码 。
董九保坐在路边,想像着这个名叫冯国友的人此时可能正在哪里向别人控诉自己夜遇骗钱劫物不良司机的遭遇,他觉得很懊恼。
抬起头跟门卫打听兽医站的位置,门卫抬手向前指指说:“再往前走几步,斜对面就是。”
他起身把散落在地上的猪腿装进袋子里扎好袋口,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冯国友那一百元钱,想想被野狗叼走的内脏,他又从裤兜里拿出五十元,折在一起,装进木箱。
他想照着名片给冯国友打个电话,想了想,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给他的手机发去一条短信。
尔后,他提起冯国友的行李,慢慢向斜对面的兽医站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