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殁,望见灭亡的悸动

艺术家杨光当代艺术作品“胜利”

去岁冬日的寒冷还在滞留,雨水已过,惊蛰已过,仍不见半星雨点。这个寒春裹挟着北方的干燥,在三月的天遥遥无期的干冷着雾霾着。立春过后就是生日,自己刻意躲开刺眼的日历,悄悄无为的过完这一天,直至清明见路人撒纸烧钱,惊觉春又来一回,年轮亦多了一圈。

命转至不惑,人就在每年的四季轮回里跌宕哀喜一次,童年喜那鲜活的光亮世界,少年爱那惆怅的悲喜世界,青年,中年。。。还没哀喜够吗?似乎还未够,每至换季时节,伤春悲秋之怀总要无病呻吟的发作一次。这春本是明鲜憧憬,诱发无谓的向往,可我于这明亮的时光里却被触发死亡的际遇,望见灭亡的终点。为什么呢?什么意思呢?我想不通缘由,也许是因在年少蓬勃之时就遭遇过亡故的错愕,所以至不惑时节便隐现宿命的预兆。

少时有一娘舅,英武帅气又有才能,常戴一鸭舌帽配短袖衬衣,粗壮的胳膊露在外面,骑一辆当年少见的蓝色自行车,雄姿英发地穿过工厂,他是一名车间钳工,按当时的讲法属于又红又专的工人阶级。在那还是蒙昧蔽塞的70年代,他已开始玩弄摄影,在工厂宿舍折腾出暗房自制冲印设备,自制电唱机和收音机,会口琴乐器。。。简直当年的90后潮人,他是我当年各种玩耍兴趣的启蒙者,教我摄影、口琴、借给我自行车(自行车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一件奢侈品)玩耍,给予我少年时代许多自乐的时光,直到一个春天的傍晚放学回家,一进门,母亲啜泣着告诉我:舅舅死了,因为车间的一个事故,被卷入轮机。。。我错愕的呆站着,不知回应母亲,脑子一片的空白,懵懵懂懂的忘记了应该伤心,直到奔走至灵堂,见他就那么直挺挺的躺于灵床,上午还活生生一个人,此刻已一具尸体,被摆放于案板上用一块布盖住,伤痕与血迹已被洗净与整理,只露一个头颅,蜡人一样的脸色,应该说没有了脸色,看着跟假人似的,但也无比真实的告知一个事实,这个人没了,这条命没了。

这是我儿时撞见的活生生的死亡,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消亡在一个少年面前,以至未来青年至中年时常回想其那个灵堂的画面,不是害怕的惊惧,而是茫然的错愕,意思是失去生命是如此轻易,阴阳相隔并不需要等到苍老逝去。于是当年在心理种下了一颗种子,并不知道未来会结什么果的种子。

外婆该是这群悲伤人里最伤心的,我失去的是一个亲戚,一个少年的Mentor,而她失去的是最小的儿子,眼见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如此终止,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人间难以名状的痛。

老外婆现如今已90多岁了,人越老就越谵妄,甚至孩子气的不讲道理,也许人至暮年就有了自己的道理,无法与他人共识的道理。她已年过古稀,她的子女们也都70多了,给各自的儿女带孩子,甚至带孙子,各自的日子辛苦而压力的过着,都已无力、无心照看孤身一人的她,于是2年前,她被子女们送进了养老院,终日苦闷寂寥的在那院子里等死。我于千里之外的京城常会怀想从小带过我的外婆,我与她已经几十年无得深入的聊天,间或有隔年偶而的回乡,才得去见她一面,不痛不痒的说几句问候话,我视她已如孩童一般,与其戏谑而调侃的说话,她亦定睛的呆望着我,嘟嘟囔囔的说着她的道理和教诲。而我已不再与她有真实交流。

常有夜深时失眠辗转,寂静的周遭引发耳鸣,忽然意识到她离我已那么遥远,独自在养老院里孤魂一般,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的死了,没了。曾在网络上见过一句这样的话: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不能叫故乡。以为然,年少成长的地方大抵会有你爱过的人,便觉得总有与之牵连的故事,年少成长的地方如果有你眼见死去的亲人,那地方便成刻骨铭心的故乡。

今春来得迟缓,北方的桃花、报春花在偶尔出现的温暖天气挣扎着冒出花蕾,还未开放转眼又倒春寒,于是萎缩成牵强的绽放。枯黄了一冬的草坪偶露几簇黄绿的新芽,一夜寒风便极速栽倒亡去,这春是新生的希望,这希望里又最易显现初生的夭折,如同我年少遭遇的亡故。

中国人是忌讳讲死亡的,中国文化对性命的理解是:一切都是当下的,现世的,活着比什么都要紧。所以每天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死于缘命,与我何涉?各自的奔命活命,赚钱养家才是要紧的事,非要有了身边的亲友故去,才真惺惺假惺惺的悲伤一番,然后转头继续活色生香。死亡是人生迟早要上的课,年轻时早经此课,可能会在无知的心里埋下一颗敬畏的种子,让人在未来的岁月里别那么无畏,然后结出一颗绝对悲观的果子。常在明媚的春日涌出灭亡的悸动,望见春殁残败的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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