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那些人,那个汤

心头曾住着一群人,心底曾流进一碗汤,几十年未离去。

文革时代,四口之家远离激烈革命的北京,迁于青藏高原的小城中学校园落户,蜗居在十平方厕所速改的小屋。父母曾为大学、中专老师,此刻双双操起初中老师的教鞭。不过一番比较之后,落魄的我们也就觉得没那么倒运了,还有运气更差的。

隔壁的中年体育老师,打得一手精彩的篮球,原是上海体育学院的教练,专心训练体育系的大学生,由于出身问题,归为「地富反坏右」,现在操练一群毫无球感的初中生。夜深人静时他的二胡传来幽幽的伤感弦音。隔壁的隔壁,是陕西某学院小有名气的中年画家,大嘴乱开 ,祸从口出,被送上高原任美术老师,一身艺术气息混着漫天黄沙,那只本该调度七彩作画的手,常常在家门口摊在地上的棋盘上指挥车马炮。家对面一长条平房的末端,住着一对中年印尼华侨,带着南洋的语调唱歌般很怪很好听。据说当时印尼残暴排华,龙的传人沦为过街老鼠,为逃避被打被杀,他们远离热带岛国,不远万里跋涉大西北以传授英文为生。

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异乡客,常在食堂排队时,唠叨世道的无奈。彼时神州大地运动频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得物资极其匮乏,边疆小城更乏一筹。所有食品凭票供应,大米每月每人一斤,像金子般珍贵。浙江长大的母亲,只有在生病时才煮一些米饭,解馋疗伤。当地人笑话上海人喜食大米的习惯:「阿拉上海人,三天不吃大米饭,阿拉腰杆疼。」尽管我们不是上海人,由于父母说话带着浙江口音,故也被归入「阿拉」的行列。母亲由于强烈的高原反应,不仅腰杆疼,头疼,胃疼,心疼,哪里都疼,不到一年便疼的退休,40出头回了江南外婆家。

母亲不在后,三个和尚极少开伙,食堂的温度给了我全部的热量。一日大厨李叔一勺汤扣在我没洗干净的搪瓷碗里,汤很朴实,少许油花下浮着像白萝卜似的小条块,少许块顶尚有未削净的皮,带着浅绿。吃进嘴里,绵绵的,豆腐般松软,舌尖被干枯了许久的油花激活,味道之惊艳,让我想到母亲,觉得活着好美。可惜我太小,不曾记下汤名,只得在心里把它化作美谈:那个汤。此后我盼星星盼月亮,企望那个汤再出场一次。随后惊悉,在「工农兵领导一切」的「触及灵魂」的运动中,只有小学文化的李叔,被拔升成数学老师,上讲台玩弄数字游戏。原为四川大学教授、贬放来此的数学老师,则补位下了厨房,统领油盐酱醋。一场严肃的「触及灵魂」的闹剧,不经意间,转为喜剧,掺着悲剧。

李叔教数学时,虽有人定胜天的豪情,却感到力不从心的荒谬。他时常困惑于三分之二和二分之一谁大,他痛恨不等贰(他曾称「不等式」为「不等贰」,想必看惯了饭菜票上的「贰」字),认为即便搞清了,对他的厨艺又能怎样,似乎纵然大脑在教室里,思维仍在厨房里。他也无法理解那个长的像叉的X字母,为何总叉在等号左端。李叔无辜地自辩:「我只知道马克思、恩格斯,不知道谁是艾克斯。」空气里充满喜感,引来包括我哥在内的学生们的哄笑和好感,好感源于李叔从不布置作业。

教授自然和李叔一样,笨拙地挣扎于满是烟火的厨房。从游刃有余的长方讲台,贬到油腻腻的漆黑灶台,凝视着自行车轮一般大的铁锅,思量着如何手拉面。不会揉面,不会擀面,把面拉成比筷子还细的手拉面,对他来说,好像要他证明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实在难为了他。我曾尝过他的拉面,比李叔的手艺低三档。拉面极不情愿地被从锅里捕获,像他人一样悲戚,手指般粗,毫无筋道,但颇有实力,一根就能把我吃饱。

李叔演着喜剧,我哥的数学越来越烂。教授演着悲剧,那个汤自然不再出现。

数年后回江南,仍旧腰杆疼的母亲随手上了一锅汤,似曾相识,只是端坐在砂锅里,上面切碎的葱花和漂浮的五花肉薄片,遮挡了下面白花花的主角。浅尝一口,我惊叫起来:「就是它,让我思念了多年的那个汤。」母亲说这货夏天时在江南小城到处都有,3分一斤,可以和香肠清炒,可以与火腿慢炖,可以放开吃,当饭吃。于是我放开吃,当饭吃。我要吃回这些年的损失,百吃不厌,直到离开江南。

来美生活了30年,洋装虽然穿在身,我胃依然是中国胃,依然执着于那个汤。每次去中国超市采购,我总不忘抓一片那个汤的主角,在家支起砂锅,备好葱花和五花肉,熬一碗浓郁的冬瓜汤。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上下古今版 2023年6月30日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1,948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371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49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21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27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42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997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41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03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34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73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39评论 4 33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55评论 3 31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70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00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394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62评论 2 34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