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籽从来没有走入过教室，但却是学习最好的学生。
草籽是个身材单薄的女孩，皮肤很白，是没有血色的白。黑溜溜的大眼睛上，覆盖着长长的眼睫毛，仿佛会说话。
我们七八岁就上学了，但是草籽却不能上学，因为她的脖子上长着一个巨大的瘤子，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
草籽的母亲也领她出去看过，但是没有办法治。
草籽出生不久，她父亲就去世了。草籽身体有病，本来她母亲怕草籽受委屈，坚持不再嫁。
但后来还是为了草籽，她母亲还是嫁了。所幸，继父对草籽不错，也在积极攒钱帮草籽看病。
那个瘤子就长在脖根处，有草籽半个脑袋大了。
因为草籽脖子上长着这个东西，不能碰。
所以，草籽不能和我们玩，只能看我们玩。但是，草籽还是成为我们的公敌。
在村小学上课时，我们不用心听。在下面用青草编蚂蚱，用树叶吹怪声，引来老师训斥。
草籽从来不进教室，就坐在教室门前的青石板上听课，然后考试时，老师顺手给草籽两份卷纸。
结果，草籽打双百，而我们则不及格。发成绩那天，整个村子里差不多都是鸡飞狗跳的。
我们集体被父母打。
父母一边打，一边愤怒地责骂，草籽这孩子一天书也没读，怎么就能打双百呢？你们天天坐在教室里，怎么学的？
我们集体孤立草籽。
那天放学，我们一窝蜂跑到村外边的芦苇丛里找野鸭蛋。
草籽走得慢，当她走到芦苇丛时，我们已经钻进去了。
我们一头扑进芦苇丛里找鸭蛋，结果悲剧了。
刚下过一场雨，芦苇丛里泥泞不堪，脚陷下去，竟然拨不出来了。我们越是挣扎，身子越往下陷。
我们吓得哭爹喊娘，但是爹娘都不在身边。
草籽站在芦苇塘边，看到我们张牙舞爪鬼哭狼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草籽冲我们招手，嘴里急急地说着。
我们不明白，也听不清。
草籽突然躺在地上，双手做抓的形状，然后滚了几个滚。
我们明白了。
原来，草籽让我们躺下来，不要站着。然后再一点点拽住芦苇，往芦苇丛边上爬。
我们急忙按照草籽的样子躺下来，一边用手抓紧芦苇，一边用力拨腿，然后一点点往边上爬。
当夕阳沉下山去时，我们终于从芦苇塘的烂泥里爬出来。浑身都是泥水，狼狈不堪地坐着喘粗气。
草籽也坐在地上喘气，而且喘得特别厉害，脖子上的那个瘤子仿佛要炸开。
我们害怕了，没有人再管她，一窝蜂地拼命往家跑。
把草籽一个人扔在芦苇塘边。
那一次，我们又挨打了。但是，我们却没有人再恨草籽。
草籽为了救我们，自己做示范躺下来打滚，结果造成呼吸困难，差点憋过气。
是草籽的继父放牛回来，发现了草籽，把草籽背到村卫生院，才救回一条命。
父母们气坏了，扬言再不好好对待草籽，就打断我们的腿。
也许是怕打断腿，也许是真的懂事了，我们开始和草籽一起玩，也知道不能碰她的脖子，也知道呵护她。
我们爬树摘果子，摘下来要先给草籽吃。我们下河捕鱼，烤好的第一条要给草籽吃。
草籽变得爱笑了，长长的睫毛下，黑眼睛亮星星的闪着光。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草籽不再和我们玩，虽然我们经常去她家找她，但她不肯再出来。
我经常把采摘来的山杏、蓝莓，偷偷放在她家的后窗台上。
第二天上学时，我会绕路去她家，看她收了没有。
如果她收进去了，我也开心。如果没有收进去，我会用石头子儿打她家的后窗户。
有一次，我把烤好的鱼放在后窗下，还没来得及用石头子儿打窗户，她家的猫嗖地窜出来，迅速叨走了烤鱼。
我气得追着猫打。恰好，草籽走出来倒水，看我追着猫打，笑红了脸。
小小少年的心里，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情感呢？我说不清。
偶尔，我会看到草籽，从小学校门前匆匆走过。
草籽长大了，身材苗条了，但是脖子上的瘤也在长，她在脖子上系着红色的纱巾，红纱巾随风飘呀飘呀。
后来，我们从村小学集体考取县中学，从此离开家乡外出求学。
很少再看到草籽，偶尔回家也看不到。
母亲说，草籽也长成大姑娘了，脖子上的瘤子让她羞于见人。
但我们都想再看到草籽，那个没有走进过教室，却用她的学习精神鼓舞我们的女孩。
我上初二时放假回家。母亲对我说，草籽走了。
刚开始，没太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草籽脖子上的瘤子，是不能做手术的，但是草籽坚持试试。结果，就没有下来手术台。
我拼命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转身离开母亲，在黑暗的草棚里轻轻地啜泣着。
草籽之所以叫草籽，是她母亲想让她像草一样，落地就能生根发芽，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只要活着就好。
但草籽终究没能活下来，虽然草是卑微的，只要有土就能生长。但心愿只能是心愿，很难如愿。
而我呢，对于草籽是怎样的感情呢？一个少年又怎么能说得清呢？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段时间，我像失了魂，心里牵挂着在另一个世界的草籽，同时也陷入深深的懊悔中。
那年八岁，我们把她一个人扔在芦苇塘边。
世事沧桑漫漶，许多人或事早已散落在记忆深处，再难忆起。唯有草籽，仿佛长在心头的草，永远苍翠着。
每年，从村小学走出去的我们都会回到村里，我们绝口不提草籽，但都不约而同地坐在芦苇塘边，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们忘不了，机智救人的草籽。我们忘不了，把她丢在夕阳西下的芦苇塘边。
人呀，有多少遗憾是此生无法弥补的。草籽，是此生永远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