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镚儿就是硬币。城里人习惯叫硬币,我爸叫钢镚儿。
我不喜欢收钢镚儿,除了留一枚在口袋玩二选一选游戏时,根据正反面定答案,除此之外一概不想接受。每去超市购物见营业员找零给钢镚儿,就眉头紧皱。坐公交用卡,平时购物用微信,即使口袋里塞钱也习惯纸币,钢镚儿真不好用,沉,还老丢。
今年4月份回家,临走时,爸说买货——他的小卖店,收了很多钢镚儿,农村没地方花,又是分分角角的不好用。叫我拿了去到银行兑换,算是“帮忙”处理。我随口说不用麻烦,买菜也花掉了。
临走那天我做熟饭叫爸吃,看到他正在一张桌子上清点硬币,这才惊呼数量之多。爸清点硬币时面无表情,额头的皱纹让我想起老家那颗被锯掉的老树墩的面儿,似乎给那个老树墩的横切面按上鼻子眼睛嘴,就是爸的脸了。
我留意过很多张布满皱纹的脸,但爸的皱纹却带有苦相,都说相由心生,那爸的心里一定有苦。什么苦,我这个做女儿的似乎知晓,从他与我们争吵时的咆哮声中、从他口里一刻不停吐出的烟圈里,从他变啜饮酽茶边对过去行为的解释里,可是争吵麻痹了我的心,也封锁我的眼睛,我不愿去想也不愿看这个父亲的苦。或者说我也是无能无力。只是那一刻,在我看到他认真清点钢镚儿的祥态时,心生苍凉。就在我回家的当晚,还因为争吵吃了一半不欢而散的“团圆饭”。
等我饭端上桌时,爸已将清单好的钢镚儿放置桌角,待我去拿。打开一看,已分门别类,数目清清楚楚写在一张小纸条上:
1角:26.4元
5角:19.5元
1元:35元
纸币:7元(全是1毛钱)
合计:87.9元
494枚硬币,加上70张纸币,手一提,沉甸甸的,硬塞进已满满当当的包里,背在肩上,却由心底感受到了这重量。日积月累积攒的钢镚儿的重量,就像日积月累积攒在爸心头的忧怨伤苦之事,积的久了,就催出了白发、催出了皱纹,还有渐渐变弱的身子骨。
第一次注意到爸的苍老,是从他老人家额前的一捋白发开始的。那是哥哥病后,我在半年后回家愕然发现爸爸白了头发,瞬间心酸。这个与妈妈争吵了十年,与子女争吵了二十年的男人,真的有了明显苍老的痕迹。我知道人都有一老,老是自然的事,对自然之事的伤心是最不自然的。但是爸爸的白发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我总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快变白。
那一刻,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在心里默想:毕竟他是自己的亲爸,无论与之有多深的隔膜,我都不要跟他对吵了。爸在儿女心中的形象或许不可爱,但他是那么可怜。都说人有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虽然我和哥哥还在。可是妈妈的早逝,哥哥的不治之症,足矣催老一个父亲的心智与容颜。他熬夜、抽烟、不爱做饭也就饥饱不定,与哥哥的争吵更加深了他脸上的皱纹。他的怨气隔着电话传给百里之外的唯一女儿,结果一无所获。或许下一次更深地感受到父亲的苍老,是在皱纹的加深、声音的变弱,尽管我内心是那么的渴望一家人祥和,实际却不会有任何交流。但即使挂断了电话、斩断了联系、也断不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我还是会惦记他,我想他也是。
抛硬币只是一种游戏。哥哥刚生病,大夫要求见大人时,预感情况不妙,我躲在医院的楼道里,隐忍啜泣。祈求奇迹的出现,奇迹在哪里?就在我从口袋里摸出来紧握在手心的硬币里。抛出去——如果是正面朝上就有奇迹,反之可能.....我不愿往下想,我是那么渴望奇迹幸临于我们一家。硬币脱离掌心,起——落,只一瞬间就令我想到有起有落的人生,可是哥哥的人生,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会有起色吗?定睛一看,哇,正面朝上!带着一丝侥幸调整好心态。可我还是不敢给爸打电话,最后是同学打给爸,一切才得已公布。爸打来电话,第一声就问你哥啥病。我说肾衰竭。“呜——哇——”,一声恸哭承认了我这场游戏的失败!
如今,哥哥已患病治疗近5年了。五年的时间啊,能让一个婴儿脱离母体的怀抱自由玩耍了,也能让一个中年男人青丝变白发。尽管我们父子之间横着一道沟,尽管一生为农的爸并不能为病中之子给予足够的物质支撑,但是我明白,爸不曾真正快乐过。爸的心随儿女苦而苦,随女儿乐而乐。那一颗悬着的心加重了岁月催人老的剂量。当我看着爸顶着干枯的头发,低垂着布满皱纹的眼帘,一连几遍直到准确无误的清点完那些硬币时,内心一阵苍凉。毕竟他是我的爸爸。无论我们父子之间隔着多深的误解,当我手捏着几枚爸给我的硬币穿过热闹的菜市场时,还想着再玩一次抛硬币游戏,如果正面朝上,终有一天这个可怜可爱的父亲会由衷地打心底里发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