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朝圣
雨停之后，郭仲翔和吴天佑出来，先到一棵大树下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这才重新上路。水是吴天佑拿一个竹筒，从路边沟里打来了，很是混浊，但他们也只得喝。
以后比这困难的情况一定多如牛毛，他们早就有了准备。
雨后的天气凉爽了一些，但是路开始忽而泥泞，忽而打滑，很不好走。他们穿芒鞋的脚也难免会踏进水洼，变得相当难受。
前面完全是山路了，越发难走，郭仲翔几次要吴天佑小心，而他自己的脚却剧烈疼痛起来。这样的老伤，一辈子好不了。
所幸唐朝的驿站承袭春秋旧制，也是三十里一驿，他们不必走到天黑，就可以见到驿站客舍，停下休息了。
郭仲翔和吴天佑那天住进的是一家私舍，就在官驿不远。唐朝的驿站客舍，远比之前发达，就是蜀地也不例外，有些驿长还一面管理官驿，一面经营私舍，这在唐朝并不算腐败，所以那天就引出一些事来。
郭仲翔到了客舍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取出吴保安夫妇的神位摆好，与吴天佑跪下磕头。然后他们就要准备晚饭。
当时的客舍可以买饭，也可以自己烧饭，这要看客人的条件。大多数客人都自带干粮，往往去后院的公厨热一下或烧点热水即可，郭仲翔和吴天佑那天也是要这么做。但是他们刚走到后院，一个胖乎乎，留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就带着店小二过来了。
那男人自称姓杨，既是此地官驿的驿长，又是这家客舍的老板，他开口就问，请问哪位是郭先生？
郭仲翔看看并不认识，但也只好拱手，不知驿长是要找哪位郭先生？
杨驿长立刻眉开眼笑，先生是代国公之后吧？我一看名字就知道是您，您的事我早就听说。
郭仲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回答了一句，那是在下伯父。杨驿长赶紧又来施礼，失敬失敬！怎么可以让您住在这种地方？
他原来是要请郭仲翔到条件较好的官驿里去住。
郭仲翔本有官职，是因为居家守丧三年，又要出来寻找吴保安才暂时赋闲。他多年东奔西走，对官驿私舍的区别，身份等级的玄妙再清楚不过。但他并不想去，他得为了报恩受苦，就像墨家的自虐。他这样豪气不拘小节的人，必得这样，自然是因为吴保安在他心中的分量实在太重了。
然而杨驿长怎么也不肯放过他，郭仲翔如果太坚持，那就不但有伤他人美意，也显得行事太过刻意，因此最终，他只好带着吴天佑过去了。
这本是一件小事，郭仲翔完全没有想到，这又是生命的一个连环套。虽然不至于像他当年那场出征一样种种滋味尝到，但也很有些波澜起伏的味道。
这更像一场心灵之旅，经历重走。这之前，郭仲翔对有些事基本不敢回想，不忍回想。
郭仲翔和吴天佑跟随驿长来到官驿，住进一间上房后，又重新摆好吴保安夫妇的神位，跪拜一场。这看得那驿长感动不已，也跟着跪了，跪完了，他还抹起眼泪。说这事我早听说了，子期伯牙，鲍叔管仲，不过如此。
杨驿长然后还要请郭仲翔吃饭，他想得极其周到，说你们放心好了，我准备的全是素食。这让郭仲翔又无法推辞。
驿长的宴请就摆在驿站饭厅上首，只是隔了一道屏风，进口处挂了一道帘子。当时厅内寥寥几桌，并无出色的人物，大家看上去都一身疲累，满脸忧郁，只该对自己的旅程或者前程挂心，吃完了就赶紧回房休息。
郭仲翔那天倒是喝了点酒，然后他们就开始谈起蜀地的风土人情，驿站里发生的故事，当朝文人墨客的一些趣闻雅事，以及那些他们管不着又想说的国家大事。郭仲翔与吴保安的事只是稍稍涉及。
最后酒足饭饱，杨驿长再次对郭仲翔与吴保安表示感佩，说他自己，真正是一个俗物，八辈子也难有这样的作为，这样的知己。但是等郭仲翔起身告辞时，他又把郭仲翔拦住了。
他说，承蒙先生不嫌我鄙陋，肯以兄弟相称，不知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个小忙？
郭仲翔侠义之人，最爱帮忙，只是不知道这时的自己还能够帮此地的驿长做点什么。他忙说，杨兄客气了，如果能够，你但说无妨。
他心里想，捎信的事，驿长一定不需要找他，如果是请托，那可就为难了。伯父已经去世，他京城里并没几个至交，但愿是别的事才好。
不料驿长说的却是:最近事少，驿站里平时养的三十匹驿马基本没动，都快闲坏了，不知先生可不可以选两匹遛上一段？这马慢行也可一日百里，先生随便到哪个驿站放下都行。我通文所达，自会有人送还。
杨驿长不愧是驿长，那真是人情练达，就是做好事也要让人心里熨帖，郭仲翔一面感激，一面连忙摆手，说这个是万万不行了，我们是务必要走路回家的，奔驱驰骋，怕惊扰了兄嫂神灵。
驿长知道他的本意，正要劝说，这时候帘外忽然有一个女声说道，这老头傻不傻？简直傻死了！
吴天佑一听有人对他家长辈如此不敬，立刻挑帘出去，准备教训几句，却见大厅近处一桌，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少年，一个少女，都是衣着不俗的那种。
那一身白衣的少年，书卷气、英气、逸气、道气混杂，居然长了一双碧眼。那一身鹅黄的少女，很像是标准的蜀地土著模样，虽不十分美貌，但却有一种尤其动人心魄的味道。
那味道在灯光下带些妖气，很是强烈，吴天佑一看怔住，而女孩接下来的话就更让他怔住。
女孩说，你们觉得他们一定想回老家吗？吴天佑从没想到有人会问这样的话。
他好久才说，当然。
为什么呢？女孩又问。
吴天佑说，为什么不想回老家？每一个人都眷恋故土，想落叶归根。
女孩摇头，妖气四溢。你又不是他们，你如何知道？说不定他们根本不在乎，说不定他们会特别讨厌落叶归根。
这女孩简直不可理喻，吴天佑又有点火了，这跟你有关系吗？
可怜他读书不少，遇到这样的女孩，这样的话题，却十分口拙。
可是女孩并不理他。他们就是想落叶归根，也可以坐车坐船骑马啊！反正是回家，怎么回不行？回家才是根本，怎么回又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他们又是想快点回家的，你们倒好，非要拖拖拉拉。你们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他们？
这说得吴天佑一阵恍惚，几乎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毁灭在崩塌，可是那女孩还在说呢！
如果他们不想回家，那你们就是做了件错事。如果他们想快点回家，那你们还是做了件错事。你们啊，傻不傻。
吴天佑基本是中规中矩的人物，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所幸这时候郭仲翔也过来了，他看着女孩说，你知道我们的事？
怎么会不知道？女孩笑起来，你们说的那么大声。再说，我以前就听说你们的事了，只是现在才见到你们。你就是那位郭先生啊。
郭仲翔也微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吴找事。
吴找事，吾找事，郭仲翔越发笑起来，你很有意思。
女孩说，很多人这么说我，也有很多人特别烦我。
郭仲翔点点头，随后朝驿长拱拱手，又朝吴找事和那个少年拱拱手说，再会吧，我等明天还要赶路，先去休息了。
他说完就带着吴天佑走了，而吴找事却在后面喊，你们还没回答我呢！
郭仲翔和吴天佑挑着灯笼走着，身后的影子在潮湿的地面上扭曲跳动，有时候还随着水洼泛光。他们又听到有人大笑起来，应该是那个少年。
喝酒喝酒，叫你莫管闲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未完待续）
• END •
文/九鸦
图/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