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夜,我在黄州。此地偏僻,人烟稀少,自京城贬谪,惶惶中,已是第四年。案头书牍堆积,我却无心看下,便披衣出门。
月色正好,如银如霜,铺洒在泥土地上,竟似积水空明。我踽踽独行,不知不觉到了承天寺。
寺门半掩,想是僧人已睡了。正欲转身,却见张怀民自内而出,原来他也未眠。两人相视一笑,便同入寺中。
庭中竹柏森森,月光透过枝叶,筛下斑驳碎影。我与怀民踏着月光漫行,影子在身后拖得老长。
夜极静,唯闻草间虫鸣,细碎如朝云耳畔私语。
“子瞻近来可好?”怀民忽然问道。
我仰首望月,笑道:“有何不好?有月可赏,有友相伴,有竹柏可看,便是极好了。”
他亦笑,不再言语。我们便在庭中石凳坐下,看那月渐渐西斜。
我想起少年时在眉州,亦曾与弟弟子由夜游。那时意气风发,自以为功名唾手可得。谁知宦海浮沉,竟至如此境地。乌台诗案后,几遭不测,幸得亲友相助,暂保性命贬来黄州。初时确也苦闷,也曾终日闭门不出。
直到某夜,见月色入户,如故人不请自来,忽然心有所动,遂起身步月。
月光从不择人而照,达官显贵之庭院,流徙罪臣之陋室,它都一般洒落。天地之大,竟唯有这一轮明月,待我最厚。
自此常夜游,或独行,或邀一二知己,竟成了习惯。
人生在世,原不必事事如意。譬如行路,有平坦大道,亦有崎岖小径。大道固然好走,小径也别有景致。
我在黄州,虽失却荣华,却得了清闲,识了挚友,更悟得天地之美不在别处,就在眼前。
夜渐深,露水湿衣。怀民道:“该回去了。”
我起身,又看了一眼庭中月色。竹柏之影愈见清晰,如水中藻荇交横。这世间普通之景,竟是如此轻灵澄澈!
可这般景致,世人多忙于功名利禄,是无缘得见的。唯有闲人如我二人,能窥此天地妙处。
归途中,忽想起今日乃中秋后第三日。月虽稍缺,光华不减。人生亦当如是,纵有亏缺,亦不可掩其光辉。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每个时代都有如我般的失意者,但历尽波折,方知人生之妙。人世沉浮,原非我等可以左右。然则心境如何,却是自己可以做主的。黑夜终有尽时,而心中明月,却可长存不灭。
但凡心向光明,便无真正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