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一郎
2020-07-07
1996年,是我在县城师范读书的第二年。因了哪些散见于全国一些报刊杂志的非常稚嫩的"豆腐块",我拥有了那个时代很多学生不曾拥有却非常流行的财富——笔友,她们如春天百花园里的朵朵奇葩,芳香各异,精美纷呈。
玫瑰花
"玫瑰虽丽,却花下有刺",这话用来描述燕是再恰当不过了。燕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女孩,彼时的她,正在重庆一所幼儿师范学校读书,寄来的生活照片里:巧笑倩兮、美目流盼。是属于哪种让人一见倾心的女孩。尽管如此,但我仍然可以明显地感觉出来一丝丝泼辣的味道。后来的交往过程也证明了我最初的判断。
记得收到她信的那个下午,小雨淅沥不停。我一阵小跑来到校门口传达室,从门卫老师手里接过盖有重庆邮戳的信,用最快速度拆开了它,顿时,两张粉红色的纸笺飘了出来,还带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墨香,看着清秀隽永的字迹和煦润肺腑的话语,心里很是激动和欣喜。那些日子,等待重庆燕子的来信,就成了我每周的必修课,等人等信催人老,每周的礼拜一,似乎都是一种煎熬,只有当胖乎乎的生活委员把信交到手上,这种煎熬才得到彻底释放,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别样的感觉和情怀。
时间过得真快,和燕子通信已经半年余了,有一个周,我居然没有收到她的信,心里很是疑惑和焦急,也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那时候,传达室没有电话,自己又没有配置BP机之类的现代通讯工具,更别提现在的手机了,就只有一天天在失落中度过!有一周五下午第三节课,传达室老师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大声吼:"你们班谁叫✘✘✘?校门口有个女娃儿找你!""找我?谁"虽然有些突兀和惊恐,但心里马上涌过一阵莫名的惊喜:莫非是燕子?在同学们此起彼伏的起哄中,我忐忑不安地跑出教室向校门口奔去,远远地,远远地,我就看见了一个朦胧的小巧玲珑的影子,近了,近了,真的是她,我有些呆了:她比照片里还要漂亮,一袭白色连衣裙外加白婉鞋,在阴雨的夏日显得格外耀眼,浑身散发着朝气和阳光,白皙清纯的脸庞上还有一对醉人的酒窝!一笑起来,眉毛弯弯,满满情语,似笑还嗔!明丽如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啊!可能也是因为燕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对脸上有酒窝女孩情有独钟。记得女儿刚出生时,看到她粉嘟嘟的脸上也有一双酒窝,竟然兴奋得立刻大叫起来,把她抱起一连转了很久很久。"嗨,你是✘✘吧?"燕子的招呼,把我从呆愣中拉了硬生生回来,"嗯,嗯",低着头的我囧得忙不迭回答。
晚上,把燕子安排在班上女生宿舍里,一夜无眠!第二天,红肿着眼睛陪她逛了学校周边,也就是这一天时间里,我逛街、溜冰、吃饭,也算真正了解了燕子:她出生于重庆一个工薪家庭,独女,因为对幼儿特别喜欢,她说幼儿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初中毕业时,不顾众人反对,毅然报读了学前教育专业,希望将来能当一名天天和孩子打交道的幼儿老师!
走的那天,我把她送到车站,她突然冒了一句:"毕业后你能来重庆吗?”,说实话,当时,我真没想那么长远,燕子的一句话,一下提醒了我,想到老师和师兄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别想太多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意思,混满三年,哪里来哪里去!这辈子基本就这样了!想到尚在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双亲,想到家里嗷嗷待哺两个妹妹,我心里突然很难受很难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了燕子:"我不会来重庆的,我要回老家!"这时,一直笑靥如花的她立马杏眼圆睁,弯弯的黛眉也似乎竖了起来,吓得我连忙岔开了话题。抿嘴无语,良久,她说了句:"好吧,人各有志”,我分明看到,她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我想,那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绝望吧!渠城一别后,燕子的来信渐渐少了,以前是一周一封,后来,一个月一封,再后来,就彻底失联了……
腊梅花
随着我的"豆腐块"发表越来越多,尤其是《妈妈,我一定要争气》这篇文章在新疆的《华夏少年》杂志刊载后,更是引起了一些影响。陆续收到全国各地笔友来信好几百封,几乎每周礼拜一早操期间,我和死党都在忙着整理信件,其中大部分都是我的!所有来信,我都会一封封看完,而且尽可能回信,众多来信中,玲是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位,虽已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忆犹新。不仅是因为她身处东北,来信中各种奇闻异事于我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谭,还源于她坎坷悲催的人生经历,更激发起一个16岁懵懂少年魂灵深处路见不平的强烈保护欲望!
玲就读于黑龙江一所著名的中专学校,从小命运多舛、让人唏嘘。5岁时母亲猝然离世,留下了一贫如洗的家和老实木讷的父亲,父亲借酒浇愁浑噩度日,对其不闻不问。成绩优异的她每天放学回家,还要担水做饭、采摘蘑菇、伺弄猪崽,生活的重担犹如一座大山,压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屋漏偏逢连夜雨,10岁那年,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父亲酒后突发脑溢血,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迫于无奈的她,在村干部和左邻右里的建议和伯父的一再邀请下,寄居在了生活尚算富裕的伯父家。本以为来到和父亲一母所胞的伯父家,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受伤的心灵能得到些许安慰,殊不知却是刚离狼窝,又入虎口,比在自己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伯父是开豆腐作坊的,从进门哪天起,伯父就约法三章:每天早上5点起床,熬三锅豆腐才能上学,晚上12点之前不许睡觉,必须摘豆、淘沙、推磨、熬浆。不遵守约定,直接不给饭吃。遇到赶集时,还必须和伯父伯母一起赶早集卖完豆腐才能去学校。最要命的是:伯父家两个男孩,小堂哥都比她大一岁,他们经常捉弄和欺负她,不是把书撕了,就是把书包藏了,枕头倒水、身上放虫更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打她取乐,身上经常东一条西一条的淤青和伤痕,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日子,她会睁着眼睛咬着嘴唇无声啜泣到天亮,或者趁伯父一家没人时,跑到父母的坟前嚎啕大哭一场。每天,她都用小指掐算着日子,何时能逃离这人间地狱,村口的桃花开了又谢了,门前的河水涨了又退了,终于,如苦役一般在伯父家熬过了整整1095天后,也就是初二下学期,刚满15岁,实在忍受不了的她和一个远房表姐相约在一晨曦初露的清早乘上了去深圳的大巴……
在深圳,托老乡的关系,她进了一家电子厂,基本工资600,如果加班,可以拿到800多。15岁,正是青春勃发和经不起诱惑的年龄,其她工友,工资一发,呼朋引伴买漂亮衣服,精美零食、溜冰唱歌,唯有玲子,她会把工资小心翼翼地存起来,同时把自己紧紧封闭,节约每一分钱,精打细算并作好记录。厂里包吃住,每个月的零花(包括女性用品)居然不超过20元!呆深圳三年,从没买过一件衣服,吃过一次大餐!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还有一个远大目标——攒钱回家读书!1996年8月,靠着两年的节约和积累,17岁的玲子身揣16000多元,再一次回到老家插班初三读书,给我写信的当儿她已坐在黑龙江一所部属中专窗明几净的教室里!!!
每次读玲的信,我都觉得是一种传奇甚至神话,根本不敢相信,同处一片蓝天,人与人的境遇,竟有天壤之别。更决然想不到外表孱弱纤细的她会如此顽强、如此勇毅,她真的就是凌冽寒风中翩翩盛开的腊梅:恃雪而艳、坚贞不屈!
婆罗花
婆罗,原产印度,世之罕物、神秘高贵。《法华文句》曾曰:优昙婆罗,其言祥瑞,三千年一现。在上千笔友中,谧,人如其名,应该是最有神秘感和才华的一位了,和与其通信3年,竟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只能从信里的字里行间零星寻觅到一些蛛丝马迹:她应该出身于官宦之家,生活富足,家境优越,也就是我们现在俗称的官二代。每次洋洋洒洒的千字来信里,都会给我带来不一样的体验和感受:三亚旖旎的自然风光、大闸蟹的美味无双、豪门的尔虞我诈,无不有大家闺秀的格局和气场,甚至和本身年龄不相匹配的精明和睿智。真的是笔友中的一股清流,宛如优昙婆罗之花,茕茕孑立,总是那么神秘和高贵,让人可望而不可即。曾有很多次,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希望能一睹芳容,都被其太极般的回语委婉拒绝。以至于至今我都怀疑:谧,是否真的存在?或者是我身边熟悉的同窗或者诗友?谧的出现,让我这产自于穷山旮旯的农家子弟很受打击,无形中,倍觉羞辱和愧怍!为什么别人视野如此开阔?为什么别人能够如此安逸和潇洒?而自己每天都在为一个月200元生活费焦头烂额?也许是从未谋面抑或骨子里深伫的自卑心理,我和谧柏拉图式的神交就在她写出第100封信后戛然而止,烟消云散了……
感谢中师那年的如花笔友,是她们,用诗一样的青春和激情,氤氲芬芳了我孤独寂寞的求学之旅和懵懂狗血的为文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