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夏莉
娘亲临终前目光凄凄地对我说:“阿遥,这一生永远不要贪图男人的真心。”
她字字如泣,那双曾潋滟如春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苦恨。
她说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误以为美貌可以换来真心。
殊不知再美的人,也有看腻的那天。
更不知有些人根本没有心。
1
我和娘亲被赶出家门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爹爹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一切都由他如今的夫人操持。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冷眼俯视着我们,目光里交织着怜悯与轻蔑。
娘亲面容扭曲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她,仿佛我们所有的不幸都是那个的女人造成的。
可那女人只抬手将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拢得更紧了些,声音淡淡地说:“要怪,就怪你自己留不住男人,连累你女儿也无家可归。”
说罢,她漠然转身。
朱红的大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所有希望。
我清楚地看见,娘亲眼中的绝望像海水一样漫开。
她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过他们初遇。
可后来,我见到的都是他们无休止的争吵与冰冷的沉默。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人心易变的道理。
2
娘亲带着我投奔外祖父家。
舅舅和舅母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是心软的外祖母还是收留了我们。
我们住在西边一个偏僻的小院里,日子虽远不如从前富足,但总算得以安身,衣食无缺。
但娘亲却一日比一日衰老,像一朵花失去了所有生机。
我知道,是她的心彻底碎了,再也好不起来了。
她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唯独在我生辰这天,她会亲自下厨为我做一碗长寿面。
也只有在那一日,她会温柔地看着我对我笑着说:“阿遥,生辰快乐。”
这些年来,她几乎将全部心血都用来教我学习刺绣。
“男人不可靠,只有手艺是自己的。”她总是这般说。
她将她的毕生技艺都传授给我,仿佛这是我日后安身立命的唯一指望。
她年轻时,曾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绣娘,容貌更是出挑,当年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外祖家的门槛。
可她偏偏选中了爹爹。
那个忘恩负义、薄情寡性的男人。
3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
我渐渐长大,而她的身子却一日日地衰败下去。
我十二岁生辰的那个冬天,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开始不顾病体,日夜挑灯赶制绣品。
终于在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她为我绣成了一件嫁衣。
她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那件她耗尽最后心血为我缝制的、熠熠生辉的嫁衣。
清晨我推开房门,看见她伏在冰冷的案上,姿态安详得如同睡去。
她脸上嶙峋的轮廓,脂粉褪尽,露出了被岁月和愁苦蚀刻出的纹路。
我突然记起很多年前,她对着铜镜描摹远山黛眉的样子。
窗外的海棠花开得正盛,她回眸一笑,眼波流转,连最烈的日光都要软上三分。
她这一生,被一个男人彻底伤透了心。
她总用最决绝的语气告诫我,不要贪图男人的真心。
可她却将生命中最后的热忱与期许,一针一线地绣入那件绚烂的嫁衣里。
她心底最深处,终究还是希冀着我能遇到良人,托付终身,免我惊苦,免我无枝可依。
可是,她未曾告诉我——
究竟怎样的人,才算是良人。
4
娘亲过世后,外祖母可怜我孤苦,便将我接到她院中同住。
有时她会拉着我的手,絮絮说起娘亲幼时的趣事。
但故事的最后,她总是满脸悔恨地说:“当初若不让她嫁与你爹爹,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我低头绣着手中的寒梅,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可心底却没有丝毫的涟漪。
那天,我如常戴好帷帽,将新完成的绣活送去绣庄。
掌柜夸赞着我技艺越发精益,图案寓意也好,嘱咐我下次再多绣一些。
我笑着答应,将银钱仔细收好。
刚刚走出绣庄,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没有带雨具,只好躲在屋檐下。雨水顺着青瓦汇成珠串,连绵不绝地坠落。
我一时出神,竟伸出手去接。
“姑娘,可真有趣味。”
温润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我心里一惊,猛地收回手抬头望去。
身旁站着个穿绿衣的男子,衣料洗得微微发白,领口却绣着暗纹的竹枝。
他生得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淡然,唯有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瞳仁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闲来无事罢了。”我收回手,语气疏淡。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然字。”他拱手自我介绍,姿态从容。
我心中戒备,暗自打量,不知道他的来意。
“姑娘不必多虑,”他好似看出我的警惕,温声解释,“刚才看到姑娘的绣品甚是喜欢,所以才冒昧开口。”
我不动声色地向旁挪开半步,嘴上只客气道:“公子谬赞了。”
他却不在意我的疏远,反而将手中一柄竹骨青伞递了过来:“雨一时停不了,这把伞你先用。”
我抬眼,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眸,清亮坦荡。
我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接过了伞,低声道了句“多谢公子”,便提着篮子快步走进雨里。
到巷口的转角处,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还站在屋檐下,一袭绿衣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颜色深了几分。
他就那样看着我,目光清澈。
5
后来,我又在绣庄遇见过他几次。从旁人零星的议论中,我才恍然得知,他竟是绣庄老板的儿子。
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哪一日同他真正相熟起来的。
只记得沈然这个人,开始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我的生活。
他会自然地走到我的身旁,与我细细讨论新花样的构图与配色。
他眼光独到,选出的图案总是既雅致又灵动,后来果真最得城中那些闺秀们的喜爱。
他带我去喝西街胡记的羊肉汤。
腾腾热气里,他会拿起那块烤得焦香的白馍,仔细地撕成均匀的小块,泡进我的汤碗里,动作熟稔又自然。
他也曾在一片暖黄的灯火下,对我谈起他的过往,说起他早逝的母亲,以及那些无人看顾、独自挣扎的年少时光。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却听得出那份深藏的孤寂。
“所幸,”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进我眼里,“如今遇到了你。”
我们就像两叶漂泊许久的孤舟,终于在苍茫的海上缓缓靠近。
在我生辰那日,他亲自下厨,为我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葱花翠绿,荷包蛋煎得金黄,那熟悉的味道,竟然恍惚有着娘亲当年的温度。
皎洁的月光洒满庭院,他握着我的手,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庄重与坚定:“阿遥,待我高中,必凤冠霞帔,明媒正娶。你定要等我。”
于是我便等了。
两年光阴流转,他果然金榜题名,高中皇榜。
他没有食言。
他果然来娶我了。
6
我永远记得他高中状元那日的盛景。
沈然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打马游街时,万人空巷,长安街两侧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
无数姑娘激动地将手中的香囊、绢帕,甚至鬓边的鲜花,纷纷朝他掷去。
他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一身绯红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无双。
而我,正坐在临街茶楼的雅间里,远远地看着他,喧嚣和光彩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万千人群中,他却谁都没有看,只微微仰头,目光穿越纷扬的帕子与花香,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双眼睛里盛着明亮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爱慕,清澈而专注,一如当年屋檐下初遇时那般。
鬼使神差地,我解下腰间绣着并蒂莲的香囊,朝着他的方向轻轻抛下。
他好似早有预料,唇角一扬,抬手便稳稳接住。
他将那枚小小的香囊紧握在手心,贴于心口,然后仰头望来,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夺目,仿佛拥有了整个长安的春光。
我突然想起娘亲,想起她的叮嘱。
我想沈然会是我的良人,他一定不会辜负我的真心。
7
我们成亲那日,天空竟然下起了细雨。
我坐在花轿之中,听着轿外淅沥的雨声,心头闪过一丝对未来的渺茫期许。
我本来要穿上娘亲耗尽心血为我绣成的那件嫁衣,可外祖母却道于礼不合,终究只能换上了她为我备好的桃红色喜服。
临出门前,外祖母紧紧攥着我的手,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忧惧:“阿遥,祖母只期望你这一生别重蹈你娘亲的覆辙。”
轿帘沉重地垂下,顷刻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和祖母含泪苍老的容颜。
只有她一声沉重得令人心慌的叹息,穿透帘幕,清晰地落在我耳中,也砸在我心上。
那一夜,红烛高烧,映着满室的流光溢彩。
可是我独自坐在新房之中,直到烛泪干涸,沈然也没有出现。
因为他需要陪伴他的正妻。
而我,不过是他依照礼法、一顶小轿抬进府的妾。
是的,他遵守承诺来娶我了。
可是却是作为他的妾。
我紧紧抱着娘亲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嫁衣,那上面精细的凤凰于飞图案,此刻看来竟像一场沉默的讽刺。
我的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丝线,仿佛还能触到娘亲当年残留的体温与嘱托。
夜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满室的安静,和我一夜无眠到天明的清醒。
8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沈然来找我的那一日。
他站在我面前,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难色,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光都挪移了寸许,他才极缓极沉地开口。
他说,天子赐婚,皇命如山,实在难以违逆。
可他在君前跪了又跪,终究还是为我们……为我,求来了一线微薄的转机。
他恳求我,声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求我嫁给他。
纵然名分上受尽委屈,不能以正妻之礼相待,但他指天发誓,说此心此念,只有我一人而已。
他说到动情之处,一滴清泪猝不及防地从他眼角滑落,划过他清瘦的脸颊。
我望着那滴泪,望着他眼中真切的情意与痛楚,心中不忍。
终究,我还是心软了。
我伸出手,轻轻回握住他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头。
娘亲,若你在天有灵,请不要责怪女儿。
女儿此番,只是想赌一次。
赌他的真心,赌我那或许尚存一丝希望的明天。
9
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沈然便来到了我的床榻边。
他眼底布满了血丝与毫不掩饰的疼惜,声音因懊悔而低哑:“阿遥,昨夜都是我不好。”他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掌心紧紧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仿佛借此寻求一丝宽恕。
我抬手,指尖轻轻抚摸他依旧俊逸却写满疲惫的脸庞,柔声道:“阿然,既然决定嫁给你,今日种种,我并非没有预料。名分尊卑我都可以不在意,只盼你我之间,真心不负。”
他倏然抬头望向我,眼中竟蓄满了水光。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蓦然发觉,他那双曾令我倾心的、黑曜石般清亮透澈的眸子,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再也望不真切。
随后,他亲自带我去向他的正妻敬茶。
那女子身着鹅黄色锦裳,更衬得她肌肤胜雪,雍容大气。
她端坐于上,目光沉静地打量着我,带着探究。
“沈郎唤你阿遥,”她开口,声音温和却自带疏离,“那我也唤你阿遥,可好?”
我想,她或许是个善良的人。
只是,那一声“沈郎”如同最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心口,尖锐地提醒着我——他早已不再独属于我一人。
他与她朝夕相对,同寝同食。
我悄然攥紧了袖中的手,任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只这清晰的痛楚,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与钝痛。
最终,我只是颔首,极轻地点了点头。
沈然在一旁看着我们这般和睦的景象,眼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光芒。
10
每逢初五、十五、廿五,依着规矩,我要向正房苏如安敬茶。
她待我算得上宽和,从不刻意刁难,每每只浅笑着与我闲话几句家常,便让我回去了。
她言谈举止间自有大家风范,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在这般尴尬的境地下相遇,我们或许真能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
可是,如今这却是奢望。
平时闲来无事,我仍然专心做着绣品。一针一线,绣进去的是我无法言说的心事。
我为沈然绣了许多衣裳,从贴身的里衣到外穿的锦袍,竹叶青,墨色深,一应都是他旧日喜欢的式样与颜色。
可这些精心缝制的衣物,却再不见他穿上身。
直到那日,他来到我房中,面色中带着几分不自在的难堪,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阿遥,往后这些琐碎活计,就交给下人去做吧,你不必再亲手劳碌了。”他握住我的手,语气听来满是心疼,可我分明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丝飞快掠过的鄙夷。
他竟开始嫌弃我这绣娘的身份,嫌弃这曾让他由衷钦佩、并借此走近我的技艺。
我仍清晰地记得,初遇之时,在绣庄檐下,他是如何诚挚地望着我说甚是喜欢我的绣品。
如今时移世易,我为他绣尽柔情,他却只觉难登大雅之堂。
“阿遥,我只是不忍你伤了眼睛。”他又补充道,言辞恳切,眉眼间堆满疼惜。
“我明白的,”我垂下眼睫,将所有的情绪敛于平静的面容之下,轻声道,“从此,我不再绣了。”
此后,我与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时常对坐一起喝茶,共赏书画,他依旧会和我描绘那些关于未来的日子,语调和眼神都温柔得一如往昔。
这样看我们竟像极了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
可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苏如安——他明媒正娶、日日同衾共枕的妻子。
这般日子,倘若不去细想那华美袍服之下隐藏的虱子,似乎也能这般风平浪静地,过下去了。
11
日子便这般静默地流淌而过。
那天,我正如往常般用着午膳,夹起一块平日最爱的红烧肉,刚放到唇边,一股没由来的恶心便猛地涌上喉头,忍不住伏案干呕起来。
沈然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神色焦灼地请来了大夫。
老大夫屏息凝神,细细为我诊脉,半晌后眼中蓦地绽出笑意,拱手向沈然道贺:“恭喜大人,夫人这是喜脉啊!”
沈然顿时喜上眉梢,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期待:“阿遥!听到了吗?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也被一股柔软的喜悦填满,开始暗自想着该为这小小的生命准备些什么。
从那日后,沈然对我愈发小心翼翼。
他特意吩咐厨房为我单独开设小灶,一应饮食都按我的口味精心调理。
又嫌我院中人手不足,担心有什么闪失,竟从他自己的院中拨了四名稳妥的丫鬟过来伺候。
我每日里无所事事,只安心静养,满心期盼着腹中骨肉安然长大。
直到那日,我如常喝下小厨房特意熬制的滋补鸡汤。
没想到片刻之后,小腹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那痛楚尖锐得让我瞬间便慌了神,急忙唤丫鬟翠喜去请大夫。
可还没有等到大夫赶来,我便骇然看见鲜红的血迅速染透了裙裾,触目惊心。
最先赶到的竟是苏如安。她上前握住我冰凉的手,声音沉稳而有力:“别怕,阿遥,会没事的。”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试图给我一丝慰藉。
“可是……孩子……”我死死咬住嘴唇,剧烈的疼痛和灭顶的恐惧交织,让我再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沈然几乎是和大夫一同冲进来的。
他目睹我惨白的脸色和衣上的血迹,眼中瞬间溢满痛楚,一把将我紧紧搂入怀中,声音哽咽:“阿遥…别怕…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老大夫仔细查验后,痛心地摇头,道那碗鸡汤中被下了虎狼之药,胎儿是决计保不住了。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剜过我的心房。
翠喜红着眼圈喂我喝下汤药,我在沈然颤抖的怀抱和温言安抚中,泪眼模糊地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浑噩中醒来,只见沈然仍守在我床边,竟累极睡着了。
只是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连衣衫都被浸湿,仿佛在梦中仍然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我静静凝视着他,曾几何时,他那飞扬明朗的眉眼,竟也悄然染上了岁月的尘埃与沉重的负累。
我的心口,仿佛也随之空了一大块,只剩下无声的寒风,呼啸着穿过。
12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是院里的翠芳在汤药中动了手脚。
她原是沈然的贴身丫鬟,一颗心早已暗恋许多年。
她嫉妒我低微的身份却能成为他的妾室,更嫉恨我腹中怀了他的骨肉,这才狠心下了毒手。
沈然将一切告诉我时,我早已心如死灰,眼里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紧握着我的手,声音依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阿遥,不要太过伤心,我们还年轻,往后还会有孩子的。”
我木然地摇头,整颗心仿佛一截彻底枯死的朽木,再泛不起丝毫波澜。
目光扫过那些为未出世孩儿精心缝制的小衣裳、软围兜,每一针每一线都曾织进我最初的期盼与喜悦,如今却只剩下无声的嘲讽,刺得我心口鲜血淋漓。
我忽然想起,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失魂落魄地走向书房,我想去找沈然,至少给那个无缘人世的孩子一个名姓。
就在抬手推门扉的刹那,听见里面传来管家压低的、充满困惑的声音:
“老爷,翠芳已经按您的吩咐处置好了。只是小人愚钝,实在不解,林姨娘有孕本是添丁之喜,老爷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指尖冰凉地僵在半空。
是沈然谋划了这一切?我透过门缝,难以置信地望着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接着,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酷,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的心脏:
“如安还尚未有孕,若让阿遥先诞下庶长子,你叫岳父大人该如何想?苏家的颜面,又该置于何地?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和阿遥的未来。”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荒唐的理由。
他哀求我让我做他的妾室,再亲手打掉我们的孩子,到现在还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我们的以后。
当真可笑。
泪水不觉流下,我悄无声息地退后,转身走回那座精致却冰冷的院落。每一步,都像踩在碎裂的心尖上。
娘亲你说得对,永远不要贪图男人的真心。
阿遥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拂去脸上的泪水,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决绝。
13
沈然对我愈发体贴入微,仿佛要倾尽所有来弥补那份无法言说的亏欠。
可我心中只剩下厌恶,每一分温存都如同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
我每多看他一眼,心底的仇恨便多一分,它们像藤蔓紧紧缠绕着我快要窒息的心脏。
直到他奉命前往苏州公办,我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我径直踏入苏如安的院落,屏退左右,开门见山:“如安,请你助我。”
她抬眼望来,目光由疑惑渐渐转为深深的了然,眼中竟然带着疼惜。
“你终究还是知晓了,阿遥。”她轻声叹息,语气里并无太多意外。
“你早就知道?”我声音微颤,心底却已有了答案。
“我也是事后才渐渐想到的,那翠芳本来就是他院里最得用的人,如果没有他的示意,她又怎么敢行此悖逆之事?”苏如安的语气里带着清晰的鄙夷。
“如安,我想离开。”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个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曾以为我与他是少年情笃,可以白首不离,却不想原来,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我离开那日,天色极好,艳阳高照。我变卖了所有能换钱的首饰,苏如安还偷偷在我行囊中悄悄塞入一张银票。
“阿遥,”她握住我的手,目光诚挚,“愿你从此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万千感激地看向她。
最后回头看向那座曾经我与沈然共度日子的庭院,我毫不犹豫地点燃了火折子。
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蹿起,贪婪地吞噬着这华丽的牢笼,吞噬掉所有虚伪的温情。
冲天的火光映照着我的脸庞,也焚尽了所有牵绊。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那个困于方寸、心碎神伤的林遥。
14
回家的路上,我总是心神不安。
阿遥当年送我的那枚并蒂莲香囊,竟毫无征兆地断裂开来,丝线崩散,香料簌簌落了一地。
我怔怔地看着那残破的香囊,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愧疚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溺毙。
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对待我们的孩子。可为了稳住苏家,为了我们日后能有名正言顺的相守,我不得不……那是唯一的选择。
万幸的是,阿遥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这所有的罪孽与不堪,都由我一人背负便好。
如果阿遥知道这一切,我不敢想,只让谢管家加快脚程,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
马车还未驶近府邸,远远便看见冲天的火光撕裂了夜幕,那个方向——正是阿遥的院落!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却只看到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废墟。翠喜哭倒在地,说她因丧子之痛伤心过度,竟……竟想不开引火自尽了。
不,绝无可能!
我认识的阿遥,绝不是这般脆弱的女子。她骨子里藏着怎样的倔强与生命力,我比谁都清楚。
大火终于被彻底扑灭,只留下满目疮痍。他们在灰烬中指着一具焦黑难辨的尸骸,告诉我那就是阿遥。
我怎么能信?
我的阿遥,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都能动人心魄。
怎么可能是眼前这具冰冷、丑陋、散发着焦糊气息的残骸?
从那日后,我便沉溺于杯中之物,试图用酒精麻痹所有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怀疑。
只有在梦境里,才能再见到我的阿遥——她捧着绣绷对我浅笑,眼眸清亮地望过来。
可每到梦醒,只有帐幔清冷,孤灯明灭,提醒着我阿遥再也不复还了。
15
我一路南行,最终在一个温润水乡落了脚。
用带来的银钱,置办下一处白墙黛瓦的庭院,临街开了间小小绣庄,名唤“遥思”。
一天天寒,早晨起来开门竟看见个小小人儿冻倒在石阶前,身子蜷缩得像只无家可归的猫。
我将她抱回屋中,悉心照料。她醒来时,我才留意到她眼角下生着一颗极小极淡的痣,看着这颗痣,我心头莫名泛起一阵模糊的熟悉与酸楚,仿佛命运悄然画下的一个轮回的记号。
因为是在凛冬拾得她,我便为她取名“阿冰”。
阿冰性子野,不像寻常闺阁女孩般安静。
她总嫌我管束太多,时常溜出门去,与邻家孩童嬉闹争强,每每带着一身尘土和细小伤口归来。我板起脸训斥她,她却从不辩解,只抿紧了唇,昂着头,用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那双眼,漆黑明亮,宛如浸在清冽泉水中的黑曜石,闪烁着不服输的、惊人的光亮。每每被这双眼睛注视着,我所有到了嘴边的教诲便忽然哽在喉间,再难出口。
岁月如水般静静流淌。
我鬓角渐染霜华,而她抽条拔节,一日日地长大。
我将毕生所学的刺绣技艺都毫无保留地传授于她,一针一线,一如当年娘亲教我。
我也将那句刻入骨血的告诫,郑重地交付与她:“阿冰,记住,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真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望着她年轻鲜活的侧脸,恍然惊觉——
原来,我竟然这样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