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报社新闻专题部已经有几年了,随着纸媒受到电商的冲击,报纸订阅量已经缩减五成,带我的老师早已跳槽一年半。我还待在新闻专题部是因为我是父母花了大力气动用所有人脉送进来的,他们逢人就说我是报社大记者,因此逢年过节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聚在一起,一边指着我对弟弟妹妹们说看看姐姐多有能力,一边对着我的父母露出羡慕的眼神。我的父亲呢,每每这时都会手里叼着根烟,再啜一口茶,指着我说,老的能做的已经做了,她这一辈子总算是不愁了。
我打算继续留在报社的原因除了这份家里的“骑虎难下”,更因为暗恋的人也在报社,他在另外一个周刊任主编。
他早我两年来报社,已经是主编,虽说我也是新闻专题部的主编,可是我们部一个周一个版,他们周刊一周能有八个版,所以我经常觉得他的主编头衔是我的八倍大。
我暗恋他是从我有资格参加周一例会开始,第一次参加例会,新人到得早,大家陆续到后就开始开会,我身边的位子一直空着,直到会开了一半,他才急匆匆走了进来。我看了眼领导脸色不太好的样子,他落座后摊开记录本,身体前倾,一副学生认认真真听讲的样子,手里不是还在记录,过了会儿我竟然在他本子上看到一颗唾沫星子飞溅的小人,他感觉到我在看他,转过来和我相视一笑,不过也是眉眼笑了,嘴巴没动。
会议结束他正式对我介绍自己,他叫韩阳,我们还握了手,他掌心干燥温暖,我的掌心冰冷潮湿。就是那是开始,我既被他干练的外表吸引,也被他温暖掌心吸引。
后来上班遇到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熟悉起来,我找来他的文章读,纵横洗练,丝毫看不出是这么一个年轻男子痕迹,愈加钦佩。
又过了两个月,我也带了个小实习生小田,她像当初我跟在老师身后一样,时刻跟着我,嘴里老师长老师短。我尽力带着她,指导采访写稿。
一次领导把我叫进办公室,告诉我本周专题部的稿子换主题,要我尽快采访一位将生病同学接到自己身边照顾的年轻女医生,做个深度报道。
从办公室出来,我心里对这位女医生的佩服无以复加,简直想不到在当代还有这样的善举。
我赶忙搜了一下相关新闻,某晚报已经采访报道过,这名女医生毕业五年,毕业没多久就回到本市近郊的某区开了个诊所,没多久就把那位女同学接到自己身边说要一生一世照顾。我看着她的照片一边在心里赞叹这样的美女竟如此善良,做这样的善举实在不多见,一边在腹里计划采访大纲,当然我想问,究竟什么动机让她做出如此善举?要知道她至今未婚,这代价是很沉重的。
当天晚上我通知了小田第二天准备和我一起采访,一边就在敲采访大纲。
这时韩阳的电话破天荒打过来了,虽然我们认识了有一段时间,但在工作上几乎没有交集,从没打过电话。我有点欣喜地接了电话,韩阳先是嘻嘻哈哈给我吐槽了最近的工作,最后终于绕到了主题,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他在电话那段说,明天你要去采访的张眉,是我的同学,我们认识,你明天去采访不要问一些太深的问题,简简单单采访就行了,她同我说过并不想接受过多采访。还有,既然今天我告诉你我们是同学,你采访时不要提到我。
我在这端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接着说,我采访的能写篇稿子交差就行,不过既然XX晚报已经采访过,稿子篇幅也不算短,领导为什么指明还要去采访她?
韩阳显然并不清楚这个问题,只说这种道德模范社会需要树立典型宣传。
挂了电话我有些惊讶韩阳竟然和张眉是同学,其他也并未多想,毕竟大学同学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也没什么可奇怪。
第二天我和小田花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张眉的诊所,领导助理给我的地址太大,最后我们在一个稍微偏的村子里找到。那是简简单单二层小民居,门口竖着一个铁架表示牌,上面红字写着诊所二字,门口没人。
就在我停好车,绕过车头之际,门内跑出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红黑格子衬衣,黑色长裤,身材肥胖,短发衬的脸更圆更胖,只不过一双眼睛还是又大又圆,却黯淡无光。看着是个大人,她却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口水顺着嘴角留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衬衣。
我猜这就是陈曼,那个张眉收留的同学。
陈曼显然是被车吸引过来的,看到车里走下我们两个,她愣住了,不敢靠近我们。她像是求助似地朝里屋喊,姐,姐,来人了。车,车,车......
听到声音,屋里走出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我知道她是张眉,该怎样形容她的漂亮呢。是让人一眼过去就想说美人的美,美得自然。她一米六八的个头,皮肤白皙高颈细腰,胸臀凸起,苗条而性感。柳叶眉下是一双丹凤眼,这双眼像是一潭秋水,平静无澜。看到我们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先顾着护陈曼,拉下她的右手,用手里的纸巾给她擦口水。
我看得出来张眉是真细心照顾陈曼,那眼里的关切不是能装得出来的。
这时我开始说话了,你好,我们是X报的记者,想采访你的事迹,这就是你的同学陈曼吧?
张眉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说,原来是记者,对不起,我不接受采访。
我连忙跟过去说,你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理应受到表扬,被更多人知道。
张眉说,如果我不接受采访,是不是会显得我很怪?
我笑答,这是你的权力,但我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进来吧,张眉手牵着陈曼。
进去,屋里弥漫着和医院里一样的消毒水味。左边有一个搭着白布的坐台,椅子后是一排药柜。右边是一个三人黑色沙发,还有一排木椅子靠墙整整齐齐排着,沙发旁边立着几个铁架,看来是给患者挂吊瓶用的。这会儿诊所里除了我们四个人,没有病人来看病。
张眉没有招呼我们,她径直拿起毛巾给陈曼擦脸。陈曼跟孩子样不喜欢擦脸,扭来扭去。张眉像个母亲柔声哄着陈曼,“擦干净了才漂亮啊,大家都会喜欢你”。擦完了陈曼又喊饿,张眉拿出一个苹果,细心地为陈曼削苹果。我自然明白这就是最好的素材,拿起相机抓拍了两张照片。我拍照的时候张眉没有什么反应,我想是她的默许。
陈曼吃着苹果,我开始采访,陈曼原本是你的大学同学,说明她读大学时身体还是正常的,她是怎么变成了这样?你为什么要收留她?这中间有什么故事?
张眉立刻直直地看着我,那眼光骤然变的寒冷,继而又闪躲过去,冷冷地说,我怎么对她,就像你刚才看到的这样。她只是我的大学同学,看她变成这样我不忍心,把她接到到身边。好了你们也都看到了,走吧。说完走到药柜面前开始整理药品。
小田看看我,欲言又止,我收起了记录本和录音笔,在桌子上留下一张名片,带着小田走了。回到报社我跟领导说只能写成一篇消息,写不了深度报道了。领导却说不必了,因为消息某晚报今早就报道过。
但我始终忘不了张眉那寒冷的眼神,我知道里面一定有故事。接下来我像往常一样上着班,跑采访,写稿子,偶尔碰到他,他像是欠了我人情,每次见到我都先对我笑,主动和我打招呼。
张眉的电话是在一个雨夜打来的,电话里她的声音焦急而沙哑,她带着哭腔说,陈曼不见了,下着雨我到处都找不到她,你不是记者吗?你帮帮我啊,帮我发寻人启事......
我在电话里安慰了了一下她,迅速开车赶到张眉的诊所。那晚下雨,路上没有很堵,我比第一次来少用了很多时间。我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一辆车,看来有人先于我来帮忙了。
我下车看到大门半掩着,灯光透出来,也传出压低声音的争吵声,我听到了张眉的声音,“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要不是你,我又怎么会夜夜失眠?韩阳,出事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你混蛋!你滚!”
听到韩阳,我愣住了,竟然是他。接着韩阳推门而出,看到撑着伞的我立在门口边。他也一脸惊异,随即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走出门开车离去。
我进屋,看到陈眉瘫坐在地上,头发还在滴水,几缕头发粘在脸上,目光呆滞,脸色苍白,胸口起伏。我蹲下身,搭上她的胳膊想安抚一下她,张眉却像触电般往后一缩。我说,张眉,别怕,是我,我是来帮你的。
张眉这才抬起头,看到是我,哇的一声哭起来,双手捂脸,嘴里连连说,“我有罪,我有罪,是我害了她......”
我扶起张眉坐在沙发上,过了一阵她平静下来,开始说话,
我和陈曼是大学舍友,刚到大学那会儿我俩一见如故,军训期间马上成为好朋友,形影不离。军训后我和他一起竞选班干部,我当了团支书,她当了学委。陈曼很漂亮,你别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当时可是被传为是我们医学院的院花。刚刚开学就有很多男生向陈曼表白,也有对我表白的,但比陈曼的少,可我一点也不嫉妒她,我心里是真的把她当朋友。我俩关系好,相约大一先不找男朋友。
直到有一天,辅导员把我们俩一起叫进办公室,让我们俩帮忙整理资料。在办公室我们遇到了韩阳,我一见到他,就立刻挪不开眼了,韩阳看起来干净阳光,皮肤白白的,说话声音特别好听,我真的喜欢那声音。我想我对他一见钟情了,正当我有些害羞地望向陈曼时,我看到陈曼里眼里亮着光,她也不眨眼地望着韩阳。我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故作镇定推了推她,她回过头来,叫了声老师。导员和韩阳同时回过头来看向我俩,韩阳目光在我了身上扫了一眼就定格在陈曼身上了,而陈曼也就定定的看着韩阳。直到老师轻咳一声他们俩才不好意思地低头,那一瞬我心里有了一种即将要失去一个好朋友的忧伤。我俩开始帮导员整理资料,韩阳很快走了。
回去的那个下午,我和陈曼像往常一样一起吃饭一起上课,谁都没有提起韩阳。直到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我不见陈曼来上课,吃晚饭的时候也不见她回来,我给她打电话不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给我回了个短信说是在和朋友一起吃饭。我看完短信,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我知道那一定是韩阳,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只怕马上就要是男女朋友了吧。
晚上很晚陈曼才回来,她脸上红扑扑的,眼里闪耀着光芒,她兴奋地和我说起了韩阳,说韩阳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了她的联系方式,请她吃饭,请她看电影,韩阳会细心地给她擦嘴角,韩阳会让她走在人行道的里侧。
熄灯后,陈曼还在对我叙说,却没看到我哀伤的脸。陈曼最后回到她床之前,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可能没办法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了,我喜欢他。
我已心碎过,这时候只觉得浑身冰凉,那一夜我失眠了,天明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既然他喜欢陈曼,那我就接着当陈曼的好朋友,也当陈曼男朋友的好朋友。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曼迅速和韩阳在一起了,他们俩腻腻歪歪,有时候会叫着我一起去吃饭,我直言不要当大灯泡,一次都没有去过。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有些杂草。
在陈曼逃课去和韩阳约会的日子里,我帮她答到,帮她收作业,我自己一个人去自习,去做实验。
直到一个男生出现激怒了我的心,我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
那个男生是个富二代,总之很有钱,看起来痞里痞气。那天他买了99朵玫瑰将我拦在宿舍楼下,向我表白,我冷言冷语拒绝了他,但他仍不罢休,反复说让我给他一个机会。围观的同学越来越来多,我越来越慌张,转身要走,那个男生一把拉住我,说出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听到的话,“拽什么啊,装冰山美人,要不是陈曼有男朋友了,你又长的不比她差多少,谁稀罕追你啊”。听完这句话,我彻底怒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花束,扔向垃圾桶,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滚!”
那晚回去我流泪许久,一直在想一句话: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最后我将责任都归咎在陈曼身上,并且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要毁了陈曼。
第二天我去实验室做实验看到药品橱里排着一样样剧毒药品,其中有一种药品,我们学过,它不会致人突然死亡,人吃下去只会慢慢变傻,慢慢变痴呆。
鬼使神差的,我趁偷偷拿了实验室老师外出接电话的空挡,拿了被她遗忘在桌上的钥匙,打开柜门,偷了那瓶药装在书包里。
接下来,我把药分三次加到陈曼的水杯,因为陈曼有了韩阳之后韩阳给她买了蜂蜜,她一直喝蜂蜜水,所以她喝不出什么味道。
慢慢的陈曼真的像学到的那样,记忆力开始变差,脱发,发胖,说胡话,眼神呆滞,韩阳迅速提出了分手。
几个月后,陈曼已经没办法继续上课,她只好休学回家。
陈曼走后,韩阳却来找我,他说他一直喜欢我,看着韩阳,听到他说喜欢我。
我像个疯子样大笑起来,继而蹲地大哭。我没有欢喜,却明白我一直追求的爱情一场镜花水月,而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第二天,我就决定去一趟陈曼的家,我背起背包辗转到陈曼家门口时候,看到陈曼穿的脏兮兮的坐在门口,头发蓬乱,目光呆滞,哪有当初院花的样子,我伏在陈曼身上痛哭。
陈曼竟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当即决定要带走陈曼。我找到她的父母,跟他们说我要带走陈曼,并保证会照顾她一生,她的父母像要甩掉包袱一样,根本不怀疑我,让我立刻带走。
我把陈曼带回学校,还住学校宿舍,我们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像从前一样形影不离,只是,陈曼已经不认识所有人,除了我。
毕业我把她带回家,开了个诊所,一边看病一边照顾她。在外人看来我做的是善举,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夜夜不得安眠,我有罪,我没有照顾好她。
我默默听完这个故事,不想说一句话,我站起身离开张眉的屋子。回到家已是深夜,手机响了,是韩阳,我呆呆的不理。
第二天,张眉给我发了个信息,我得知陈曼跑到马路上,不懂交通规则的她被车撞死,张眉最后说,我去自首。
我放下手机,苦笑一声。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报社见过韩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