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的——”
他耳畔总是回荡着这句话。
说这话的是个女人,是个曾经爱缠着他、与他分享大小杂事、是个爱和他比剑的女人,她姓任,叫任凤儿。
但这女人现在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因为她已死了。
她是死在他的怀里,是为了替他挡刀而死,该死的人本来是他的。
“为了追上我……为了追上我……”
——为了追上我,付出这代价,值得吗?
他想问她,可他怎问的出口?她毕竟是为了他才死的。
那把刀就直冲冲朝他飞来,迅猛,势急,谁都无法阻挡,他必死无疑!
突然,只见女人跃身而起,一剑朝着那飞刀斩下,那飞刀瞬间被一分为二,一半落下,一半却继续朝着他飞去。女人见势,立刻朝那断掉的飞刀奔去,然后挡在他面前。
他眼前忽然蹦出血花。
下一刻,女人忽然倒在了他怀里。
“我现在,是不是,是不是追上你了?”
她笑着,她朝他笑着,笑得如此明朗、如此灿烂、如此温暖。
“我是不是……追上你了?”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男人抱着她,已说不出任何话,他的下巴在抖,视线忽然变得模糊,随后几滴热泪打在女人的衣裳上。
他竟哭了,竟为一个女人而流泪。
“我是不是……追上……”
这一次,她还没说完,便已永远闭上了眼。
贰
夜。
夏夜。
街上没有行人,行人早已睡去,夜空也没有星星飘云,今晚的夜只有一轮弯弯的明月高悬其中。然而今夜却不平常,因为江南第一首富的赵顺贵府上竟同时出现了两个盗贼。这两位盗贼一男一女,男的叫张进酒,女的叫任凤儿。
他们素不相识,在今夜却都有同一个目标,那就是价值千金的彩瓷釉。
得了这彩瓷釉,下半辈子都不用去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了,嘿!说不定,还能施舍点儿小钱给那些穷苦百姓,做做好事——任凤儿趴在赵府藏宝阁的瓦片屋顶上如是想到。
她的轻功一绝,当今江湖之上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她,而好巧不巧,今晚能比过她轻功的这人也刚好来了赵府偷东西,那就是张进酒。
夜已深了,守门的守卫虽半个时辰轮一次班,但人毕竟不是机器,这个时候都一个二个哈欠连天,早已困得不成样子。等到下一次轮换,就是他们潜进藏宝阁的最好时机!
夏夜的微风轻抚过苏生万物,杨柳枝条被捧起、赵府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那挂在屋檐下如风铃般的贝壳也被吹得发出丁铃铃清脆如歌般的声响。
就是现在!
就在那一刹,只见两点疾影自屋顶、树上分别略下,“咻”地一声,二人已神不知鬼不觉潜进了这座宝阁。
里面放满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类稀罕古籍以及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月光自纸窗透进这座宝阁,奇异好看的光彩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霎时,这些珍宝被月光衬得既神秘又高贵,任何人若是看见这些宝物都一定会想方设法统统揣进怀里带走。
只可惜任凤儿与张进酒都不在这任何人之中。
他们顺着这排排架子寻觅彩瓷釉,很快,在最中央抬高的柜架上,他们看到了那自彩瓷釉身上散发出的优雅的光。
于是他们同时去夺,结果是,他们一人一只手拽住了彩瓷釉。
张进酒好笑地看了看任凤儿,调笑道:“看来不止我一人想要这宝贝啊~”
任凤儿也笑了笑,道:“可是带走它的人只能有一个,你说这人是你,还是我?”
张进酒打了个呵欠,举手投足之间比刚才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慵懒,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贼,倒像是一位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
只听他道:“当然是我,我张进酒看中的东西,绝不会拱手让人!”
任凤儿听到“张进酒”三字时,眉宇之间似是多了几分不甘示弱,也道:“那么我也告诉你,我任凤儿相中的宝贝,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拿到手!”
张进酒笑了一声,说道:“那我们,各凭本事?”
话音刚落,任凤儿利剑便从袖中抽出,银光一闪,即刻刺向张进酒,她左手却还紧紧握着彩瓷釉不肯放手。张进酒亦是,他一手拿着彩瓷釉,一手还在与女人缠斗,虽没有亮出武器,但闪避防守也是绰绰有余。
倏忽,门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凑近,二人立刻惊觉,心中同时暗叫不好,想是赵府守卫发现什么端倪。任凤儿一时有些分心,也正是在这一瞬!张进酒忽然一举拽过宝物,随即朝女人一笑,像是在炫耀,然后马上从窗户蹿了出去。
这一蹿却是真的引来了守卫,任凤儿见情况不妙,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暗骂一声然后也朝那窗略了出去。
叁
之后的时间里,任凤儿四处追寻张进酒的下落,目的只有一个——彩瓷釉。
她从来都是一个不甘放弃的人,所以任何事情,只要她想做、她要做,即便花上漫长的时日,她也一定会去完成。
所以她花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去追张进酒,结果很好,她追到了。
还是夏夜,寂静无风的夜,月明星稀,几缕乌云不时飘过。
张进酒正立在荒郊的一处断桥喝酒,人如其名,他是个嗜酒如命的人。
“我总算找到你了。”
任凤儿看见他背景便喜笑颜开,朝着这影子走了过去。
张进酒闻声,却是哭笑不得,这女人已经追了他整整四个月!四个月,他既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次好觉,更没有喝过一次好酒!
——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任凤儿走过去,重重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张进酒,张公子,真是让我好找啊!”
张进酒将女人的手从肩膀拿下,问她道:“姑奶奶,你这么穷追不舍,还想着那花瓶?”
任凤儿点点头,“我说了,我任凤儿要的东西,哪怕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拿到手!”
张进酒问道:“你要那花瓶做什么?”
任凤儿道:“吃喝玩乐,我想干什么干什么,你管得着?”
张进酒摇头笑了笑,“如此说来,那花瓶还是在我手上比较有价值。”
任凤儿道:“你用它做什么?”
张进酒喝了一口酒,云淡风轻说了句:“卖了,三成的钱给我自己买酒,剩下的一半给孤儿院,一半分给流民。”
闻言,任凤儿先是一愣,然后无奈摇头笑了笑:“你还真是大方。”
张进酒又道:“所以这东西你是拿不到了。”
任凤儿看着他,忽然一举抢过他手上的酒袋,咕咚几口烈酒下肚,然后又扔给张进酒,随即垫脚认真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改主意了。”
——“什么?”
——“我要追上你!”
为了这一句话,任凤儿果然又追着张进酒追了四个月。
与之前四个月不同,这一次,他们不仅时常在一起比剑吃饭,也会偶尔合作劫富济贫,总之这天下没有比他们更默契的人。
当然也如任凤儿所言,大部分时间内她又在追着他跑,以至张进酒还是没能好好喝上几顿好酒、睡过几次好觉。
然而四个月后的今天,当任凤儿再一次追寻张进酒时,这个人却忽然人间蒸发了。
肆
冬。
八个月后,冬雪已落。
银装素裹的世界在任凤儿眼里是如此纯真无邪,她喜欢冬雪,喜欢这洁白的雪,因为静谧无声的雪总能带给她安心。
她想,若有一日不幸死于非命,也一定要死在冬天,死在能够带给她安心的冬雪里。
寒冬,路上的人已逐渐减少。人当然都愿意躲在温暖的家里,谁也不愿出来受冻。但任凤儿不是,她还要找张进酒。
悄无声息的失踪,绝非寻常。
她一定要找到他,然后问清楚。
七日,她在雪里行走了七日,终于在一处险峻陡峭的山巅找到了他。
“张进酒!”
六个人,六把不同的武器正围着张进酒,那几人面露凶相神色狰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任凤儿立刻跑过去,抽出利剑,站在张进酒身旁。
“你来干什么?”张进酒皱眉斥道。
任凤儿笑了笑,“我追上你了,这一次,你别想跑!”
张进酒有些生气,大骂:“你回去,这里很危险。”
任凤儿却还是一副打哈哈的样子,朝他笑了笑,“你忘了我也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怎么?你担心我?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话刚说完,只见六人六式,分别四面八方朝他们攻了过来。
任凤儿顾不得其他,随即出剑御敌。
刀光、剑影、血雨,兵器锵锵之声激烈地回响在这片山巅。
雪还在下,下得愈发急,他们的攻势也就愈发猛。
伍
倏忽,一阵细光闪过任凤儿双眼。那是暗器!向张进酒发过去的暗器!觉察到的第一秒,她立刻猛然朝张进酒扑了过去。
“叮当”两下,那暗器便被她打落在地。然而不等她反应,只见三人三刀好似如雨一般朝她飞了过来。
噗嗤——
白雪变红雪。
她忽然就倒在了雪里。
她的眼睛安详地凝视着天空,阳光照在她身上,一瞬间仿佛有了一种奇异的光辉。
那六人性命也随之被张进酒一一斩于剑下,然后他立马跌跌撞撞狂奔过去,将任凤儿轻抱在怀里。
他看见她笑着,笑得如此明媚灿烂,也正如此刻天上的那一束冬日暖阳,照进了他心里。
——“我追上你了对不对?”
——“我任凤儿是天下最最最,最厉害的大盗是不是?”
——“张进酒,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想耍赖?我明明……明明追上你……”
她再没了呼吸。
张进酒整个人忽然就呆愣在原地。他傻了,他彻底傻了。
他甚至傻到做不出表情,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维持着刚才的动作,轻轻地抱着她。
然后过了几秒,他才仰天长泣,怒吼出声。
“凤儿,你追上我了,你追上我了!”
“我承认了我喜欢你。”
凤儿……
他嘴边呢喃着模糊不清的话语,就像是在念着咒语想要怀里已逝去的女人复活,然而无论他说什么,任凤儿都已成为一具尸体。纵然他再诚心地向神灵祈求,也不会有奇迹发生。
她留给他的只有昔日记忆的欢声笑语,只有那有限的快乐了。
雪。
无声无息悄然落下的白雪啊……
你可听见了男人悲伤的泣诉?
作者:式微。爱好武侠江湖,沉醉江湖侠客梦里,仰慕古龙,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自成一派,如前人那样写出自己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