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满头华发的老海,端详着手中即将送出的最后一番绣花背带,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尘封的往事,一点一点浮现,一帧帧画面潮水般涌来,又一幅幅重叠。定格在“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在绣花背带上。”这是老海婚后坐家即将完工的第五番绣花子孙背带。
1
上世纪四十年代,老海父亲虽有了地,仓有余粮,一如从前一样勤劳。农忙时节,闻鸡鸣即起身干活;冬天农闲,提个粪篓子到处捡狗屎牛粪积肥。他家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有一个儿子两个姑娘。老海父亲想自己再勤快一点,才能再多生养几个儿子。
解放那年,闭塞的深山,不知山外已放生惊天巨变。人们只感觉土匪比往年多了,时不时有人家被土匪抢。老海父亲指挥母亲将“狗爪花”的被套腾空装上稻谷,垫在床底,上面铺上厚厚的床铺草。土匪抢光了大户人家,厄运降临到老海家。
俗话说:“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
土匪抢不到钱粮,把老海父亲活活打死。那时老海只是八个月大婴儿,妈妈哭肿了双眼。孤儿寡母四人,靠藏在床底的粮食艰难度日。
家里没有男人,老海妈妈自己下地干活养活三个年幼的孩子,坚强的妈妈没有让两女一儿饿着。
随后的土地改革中老海家被划为地主成分,她十岁时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俗称“粮食难关”。贵州“地无三里平”,粮食亩产量低,1959年到1962年,贵州是全国减产最严重的10个省份之一,减产两层多。粮食不够吃,乡野之地里到处是挖野菜的人。
老海在艰难困境中,逐渐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布依族结婚年龄小,姑娘十五、六岁就开始有媒人登门拜访说亲。
老海家地主成分太高,一般贫农、中农人家瞧不上地主家姑娘。老海和哥姐到了适婚年纪没有媒人来说亲,妈妈为几个孩子的婚事担忧。姐姐嫁给远方老表,哥哥娶了舅舅的女儿。亲戚中再没合适老海的人家。
村民们没有人愿意通婚,甚至不与地主成分的人说话。生产队劳动分组进行,他们家人自己在一处干活。
老海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油灯下挑花绣朵。她的手很巧,特别擅长绣花草,绣的花活灵活现,层次感丰富。
老海十八岁那年春天,一天有个媒人到她家问妈妈:“盘江公社麦董寨脚罗家,有个儿子与你家姑娘同岁,你家放不放?”(放是布依土话嫁的意思)
妈妈怕这个难得的机会飞走,没有细作了解立即答应:“放”。怕女儿在家坐成老姑娘。
2
盘江公社出过文武两个状元,麦董罗家祖上是文状元出生。罗家后代中男人多以教私塾为生。寨脚罗家解放前在阳宝山教私塾,家中有一些田产,土改时同样划为地主成分,他家只有一个儿子老福。
老福虽然在学校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因地主成分辍学,但是他从小跟父亲学得不少知识,在农村算是有文化的人,被安排在大队部做会计。
老福的父亲虽是地主成分,但是乡里缺少有文化的人,父亲得以在相邻的沿山中学任教。所以老福算是有福之人,有个吃公粮的父亲,没有被饿过饭,即使是“粮食难关”。
但是他家地主的身份,还是影响到他说媳妇。老福妈妈托媒人到处访哪家有合适的姑娘,寻遍盘江公社。女方听说家境条件还不错,男孩能识文断字,动心人家不少,但是听说是地主成分就没有人家愿意放姑娘了。
老福妈妈只好央求媒人去远点的地方寻访。
媒人打听到拐西公社祝家是地主成分,寡母带着一个儿子两个姑娘长大,小女儿还没放。媒人想地主崽配地主女,绝配。
媒人试探老海妈妈,她答应放姑娘后,老福家立即依布依族三媒六证,三回九转的婚俗礼节开始行动起来。
第一回合试探双方以达成一致,男方愿娶女方愿嫁。
老妈妈准备两瓶酒两封饼干,请儿子婶婶做证人,与媒人带上礼信正式去老海家提亲。此行媒人的目的正是向老海妈妈提亲,证人主要是考察老海的家庭,观察老海。
老海给媒人证人端来茶水,悄悄退出屋子。她虽衣着陈旧但整洁,黝黑脸庞上一双闪亮的大眼睛,两条乌黑发亮的长辫。老海形象得到证人赞许,他们的婚事向一步推进。
之后媒人与老福一个本家叔叔,带上同样礼信,正式登门拜访老海妈妈。
然后媒人又一次到老海家,从老海妈妈口中得到她的生辰年月日时,媒人此行叫要“口八字”。
老福家得到老海的“八字”后,立即请算命先生用他们两个人的“八字”合婚,他们俩“八字”不冲不克,适宜结为夫妻。
媒人将合婚结果告诉老海妈妈,并告知老福家哪天来讲财礼。
布依族行讲财礼节时,要给姑娘准备两套衣服,一方一肘的猪肉一块,两瓶酒两封饼干供祖宗,给女方亲戚一家一瓶酒一封饼干。双方讲定结婚时老福家给老海家多少钱,多少瓶酒,多少封糖;给老海几套衣服几段布。
讲财礼很隆重,老福家请族中亲戚用台盘把东西抬到老海家。到这里婚事就定下来了,老海的“八字”正式写在红纸上交给媒人。
老福家请先生测日子,结婚日子定在秋后十月初八。将结婚日子写在红纸上,由媒人送到老海家。
礼行至此,老海妈妈放心了,小女终于有人家了。
3
布依族婚礼举行三天。
送期书后,老福家即开始请人酿酒。婚礼前两天开始请人推豆腐,过礼那天请亲戚抬着“讲财礼”商定的酒、糖,新娘的衣服等等东西到女方家。
老海家请来亲戚们帮忙做酒席,招待众亲戚及罗家过礼人。在众亲戚中只找到四个人未婚少女。老海的送亲姑娘仅有四人,别人家最少有八个送亲姑娘,有的多达十二人。
布依族婚礼第一天,新郎新娘行拜堂礼。新郎揭开新娘盖头之前他们从未谋面。老福从媒人、证人、本家叔叔口中描述自己的媳妇模样,端庄、干净还有一头黑发,自己在心里想过媳妇的漂亮模样。
老福揭开盖头,第一眼看见眼前的人与自己想象的模样一样,心生欢喜。
拜堂仪式开始了,容不得他细看。
他们一身新衣新,黑色千层底布鞋穿戴整齐。布依族婚俗二婚拜堂露出一只脚后跟,所以二婚又叫“后跟亲”。后跟亲发亲时间在白天,头婚是天将亮时发亲。
拜完堂,送亲姑娘送新娘进新房,晚上送亲姑娘与新娘挤在一张4.5尺宽的床。
婚礼第二天,请亲戚朋友们吃酒席。第三天打发送亲姑娘一人两个糯米糍粑,准备一块一方一肘猪肉,给姑娘们带回去交给姑娘家答谢亲戚们在婚礼期间的帮助。
布依婚俗三回九转,送亲姑娘们最重要的任务是把新娘带回娘家,谓之“九转”。新娘带不回娘家,以后就不会有人再请她们送亲了。
老海完好无损的,被送亲姑娘们带回了娘家。
4
老海婚后与其他布依姑娘一样,在娘家坐家,直到怀孕才能与丈夫住在一起。
老海白天在山上干活休息时,别人坐着插科打诨,反正没人愿意和她们家人说话,正好有空闲到处寻找各种药材,晒干后卖到药材公司;砍竹子编竹器赶场天拿去卖,一点一点攒钱,买布做绣花背带。
做背带布需要红色、白色、湖蓝色绸缎绣花,红色、黑色和蓝色棉布做背带盖布和背带搭。还需要各色丝线和你白色棉线打背带花纹。
老海把破旧不能再穿的衣服拆洗干净,选出太阳的日子用米汤做浆刷在门板上,一层一层往上面贴布再上浆,晒干做成布壳。以后用来做背带芯或者布鞋底子。
积攒了做背带的布料,丝线以后,还要准备好点油灯的煤油才能开工。
老海准备完第一番背带材料时,已是婚后半年。之后她白天在生产队做工挣工分,晚上在油灯下给未来的孩子做背带。日子在针线间悄悄溜走,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孩子。他不知道老福对她的态度,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她坐家以后没有见过老福,他模样渐渐模糊。
老福在婚后很想见老海,苦于找不到理由。半年后,他父亲过寿,他来请老海去帮忙料理家务。
老海见到丈夫欣喜又害羞,路上与老福离得远远的。到家后,老海闷头做事,家人问一句答一句。洗菜做饭,忙前忙后,大家吃饭时,她却没有资格上桌。她在灶房里胡乱吃一点,接着洗完刷锅。
老海所做的事情都有一双眼睛悄悄注视。
老海洗完碗刷了锅,擦干手解下围裙时,一双手拉住她的手,她长大嘴还来不及发出声,老福的手唔住她嘴。拉着她悄悄溜进他们的婚房。
5
老海回家以后,晚上绣背带的时间更长了,鸡叫头遍才休息,第二天又早早起床出工。白天很累,晚上还劲头十足的绣花,她希望早一点做好背带,早一点离开这个山旮旯。
一个月后,老海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绣背带,晚上早早睡下。妈妈明白老海这次没有怀上孩子,心里头苦闷。
老福比原来更勤快找理由见老海。请她去家里帮忙,陪她赶场天卖东西。在他们约定的时间,老福经常半夜起来往老海家那边赶,在半道上等老海,然后帮她背药材或撮箕进城卖,卖完就去卖针线布料给他们的孩子做背带,鞋子。他们憧憬着未来,他们想生五个孩子,有儿子有女儿。
老海做了一番又一番的背带,做了很多的小孩鞋子。软底的硬底的各种颜色的布鞋,鞋尖绣着花的,光面的,慢慢摆了一箱子。
三年中老海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她甚至怀疑自己不会生孩子。看着一箱子小鞋和背带,她不知道这些还东西有不有用?她不再做背带了。
老海绝望的时候,还有一家子人也失望至极。若不是苦于地主身份,老罗家与其他人家一样早换了媳妇儿。
老福妈妈,天天求神保佑,赐老罗家一个孙儿,愿吃斋念佛一辈子报恩。
老海心灰意冷,知道不生孩子,她对老福家终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也许是送子娘娘可怜她吧,不久之后老海有了妊娠反应。
老海请哥哥找到老福,告诉他:“老海有事和你商量,叫你去我家。”
这句没有具体说什么,老福不知道老海将要告诉他什么,下一个赶场天,生产队休息时去了丈母娘家。
6
老海把他拉进自己房间,喜极而泣。
老福看见又哭又笑的老海,不知所措。
老海开始收拾自己不多的几件衣服,将衣服放在一块花色布里,对角打结,形成一个简单的包袱。
老福紧张的抓住老海说:“你不要想不开,我不会不会要你,没有孩子我也要你。”老海顺势倒在他怀里,羞涩的说:“我有孩子了。”
老福推开她,张口结舌,一脸却写着“真的吗?真的有孩子了?”
老海说:“我听我妈说,一个月没有‘洗身上’,就是有孩子了,我两月没洗了。”(洗身上是当地农村对月经的说法。)
老福不知道老海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不敢贸然把她领回家。
老福脚像长了翅膀一样,那段走了几年的山路,彷佛缩短了许多。妈妈听了儿子的话,立即给祖宗上香,感谢祖宗保佑罗家有后了。
老海正式住到了老福家,同床共枕。生活还是一样清苦,怀着身孕的老海还是一样出工挣工分,所不同的是,身边少了闲言碎语,生活有了期盼。
公公住学校,不常回家,婆婆对她也还好,让她上桌一起吃饭。
7
1971年6月他们的大女儿降生了,公公婆婆有些失望,没有到外婆家报喜。老海坐满月子,就背着孩子出工了。
傍晚收工回来,吃过晚饭收拾完家务,给孩子洗澡哄睡之后,交给老福照看,去洗一家人的衣服。出月亮的时候,就借着月光下河洗衣服。其他时间晚上洗,第二天天不见亮下河清洗。
孩子慢慢长大,牙牙学语时,老海有了身孕。孩子奶奶帮带白天,晚上他们自己带。
第二个孩子是男孩,公公接到婆婆带的口信,连夜赶路回家看孙子。婆婆信守诺言准备吃斋念佛时,孩子夭折了。
老海沉浸在失子伤痛中,月子里不说不闹,面无表情,吃少睡多。大女儿喊妈妈,她都懒得回应。
痛心儿子来人世没几天就死了,她彷佛自己也一同死了。自己的命运依赖于儿子,母凭子贵,如今儿子命薄,自己命运堪忧。
老海生下二女儿,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两个孩子的夫妻上环,三个孩子的硬性结扎。
老海的二女儿长到学说话月龄,两夫妻慢慢发现她的舌头先天发育异常,说话含混不清。由于女儿的残疾,计划生育工作队没有硬性执行政策。
这时老福父亲的当了教育局局长的学生,给公公透露政策,叫老福去民办小学教书,然后想办法顶替他的工作。
老福到偏远的山村民办学校教书,很长时间回不了一次家。没有了男人,一个女人没有愿意和她搭伙干活。
有些活需得有人搭帮才能干得成,像打稻谷这种活,老海厚着脸皮跟别人做。有男人带着的女人,割一会儿稻子,休息一会。老海与别人搭伙,一个人割供四个人打,半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麦董寨的田在河对岸,盘江河宽五六十米,没有桥,过河走直立河中长30厘米宽10厘米石凳。一个女人自己背着巨大的打谷桶过河太困难了。所以她只能去搭靠别人家。
1978年村民出工,乡政府出资修建了现在还在使用的盘江桥。
老海体会到公公婆婆为什么那么在意生孙儿的问题,男孩不仅仅是传宗接代,在农村更重要的是解决劳动力。
1979年1月中央发文给地主摘帽,1980年老福顶替父亲成为正式教师,领工资,吃国家粮了。家里所有的农活都压在老海身上,婆婆嫌弃她连生两个女孩,还有一个是残疾,不帮带孩子。二女儿交给大女儿带。
老海发自内心的想生个儿子,不为公婆而是为自己。她再次怀孕,显怀后躲到拐西外婆家养胎,临产前回到家待产。第三个孩子难产,先出来一只手,产婆没办法处理。老海自己走路到离家两公里外的三线后勤医院做刨宫产生下又一个女儿。
公婆彻底绝望,主张儿子离婚。
十岁的大女儿承担起照顾两个妹妹的责任,老海没日没夜的在天地里劳作。
辛苦的田间劳动,老海想生个儿子的愿望更加强烈。老天终不负老海。
第四个孩子临产前,老海有了前次经验,独自一人到医院检查,结果胎位还是不正。她遇到一个有经验的医生,推正胎位后用白布做绷带绑在腹部半月,顺产生下儿子。
直到生下儿子,家里没有一个大人去医院看过老海,只有大女儿每天给她送一次饭去。女儿回家给奶奶说妈妈生了个弟弟,走不动路的婆婆,脚下生风的赶到医院看孙儿。
有了儿子,老海终于感到自己直起了腰。
外婆家才有机会,把老海坐家时做的五番背带和三十双小鞋子,风风光光的用台盘抬来。
老海费尽心力做的子孙背带,终于背上了自己的儿子。
女儿们出嫁生孩后,老海送一番背带。
为补偿早早辍学带弟妹的大女儿,老海决定儿子家生孩子不再送背带,将那一番背带留给大女儿的女儿。
多年以后,体弱多病的大外孙女出嫁,老海担心她生不了孩子,遭自己受过的罪。外孙女在当医生公公的悉心调理下,顺利生下一个女孩,全家视为宝贝。
曾孙女满月宴前夜,暮年的老海拿出最后一番背带,泪水模糊了双眼。庆幸外孙女生在这个男女平等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