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偷偷爱着你|我的父亲是烟鬼

图片|网络

我的父亲今年五十一岁,向来烟不离手,是个不折不扣的烟鬼。

01

大年初一,天刚暗下去,父亲就嚷嚷着要放烟花。他平素里节俭得很,除了烟酒,其他一概不愿意花钱,就连感冒生病,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也不舍得去医院。独独这烟花,他每年过年回来都买,赶大的贵的买。

父亲把烟花筒固定在地上,点燃一根烟,深吸几口。在屋檐下的我,只能看到昏暗中有一点火光忽明忽暗。明明没有风的夜晚,也飘着间断的咳嗽声。

一根烟快到头的时候,父亲才用烟头点燃引火线,飞快把烟头一甩,跑到我旁边。

“嘭,嘭”,天上绽放开朵朵烟花,由小变大,照亮半边天。我们家的烟花,总是最早升空的。附近几户人家的路灯亮了,却连星星之火都算不得。

房顶有“沙沙”的声音,那是谢幕的烟花落在上面。“咳咳咳”,父亲捂着嘴不断咳嗽:“烟花看完了,快进屋吧,外面冷。”他在咳嗽的间隙催促我。

“还有别人家的烟花呢。”年初一的烟火盛宴这才拉开序幕,我不想错过。

父亲又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才转头对我说:“反正没我们家烟花大,有什么好看的呢?”

路灯昏黄,我看不清父亲的脸,只能看到点点微光时上时下。烟抽上了,他的咳嗽就停了。

冷风袭来,裸露在外的手冰到骨头里,我终于听话地进了屋。

小时候每一年过年那几天,我们都是这般情形。

02

童年时代,我喜欢收集烟盒。父亲丢的,别人丢的,反正我看到的,我都捡回家。

回家以后,我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盒子放在桌上,拿出剪刀,一点一点剪下盒子上那句“吸烟有害健康”。

慢工出细活,这件事往往耗时不少,不过剪下来都是方方正正的图形,工整得很。我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这些长条条,被我一条一条用米糊贴在家里的门上,窗户上,桌子腿上,柜子上……一年下来,连土墙都变得色彩斑驳。

过年的时候,父亲回家。他看到这些,也不会说我,只默默抠掉这些小条条。

烟花照常放,日子一样过。过完年没几天,他又走了,那些领土自然又慢慢被我占领。他回来又把每个犄角旮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循环直到我上初一那年。

03

大年初一的晚上,父亲照常放完烟花,抖抖烟盒,发现没有烟了,也就跟我一起回屋。

“我还有一包烟呢?你放哪了?”父亲在屋里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烟,就径直去问厨房里的母亲。

母亲还在洗洗涮涮,手上满是油污,她头也不抬,丢出一句:“我哪知道?你自己没收拾。”

“不是你放的吗?咳咳……”父亲一着急,又咳嗽了。他低头干咳半天,再抬首时,眼角亮晶晶的。

母亲见他眼泪都咳出来了,于心不忍,便抬眼看着我:“青儿,你放哪里了?”

“咳咳”,父亲边咳边转过身来,瘦削脸黑沉沉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也不见亮堂。

“你放哪里了?”他走过来,哑着声音问我。

我望着他,并不作答。母亲洗碗弄出的“叮叮咚咚”的声响格外清脆。

“放哪儿了?”父亲怒吼,声音震得我一颤,一屁股坐在地上。

“哐。”母亲手里洗干净的铁盆落到地上,转着圈圈。

“干嘛?为一包烟年初一至于这么凶嘛!”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来扶起我,又瞪了父亲几眼。

我的眼泪盈满眶,不争气地滚滚而落。我梗着脖子,依旧沉默。

“咳咳咳!”父亲一剧烈咳嗽,就勾着腰捂着嘴,窄窄的背起伏不已,嶙峋的骨仿佛要戳破衣服而出。

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你到底拿不拿出来?不拿,我就没你这个女儿!”却是撂下狠话。

闻言,原本扶着我的母亲手一松,呆愣片刻,转而又拉着我离开厨房,边走边哭:“抽抽抽,抽死你得了!”

“我死了我就不抽!”父亲大步流星跟上来,一把拉住我,“我再说一遍,拿出来!不拿你就滚!”他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

泪簌簌落下,我挣脱开他们的手,一口气跑到窗户边,打开窗,伸手拿进我放到屋外窗台上的一包烟,甩到父亲跟前,夺门而出。

外面还有零零星星几户人家在放烟花,远处的烟花在山头绽放,近处的在天空绚烂,在我眼中,却成朦胧一片。

屋旁的小竹林“哗哗”作响,黑黢黢一片,我跌跌撞撞跑进去,似乎有团团黑影将我包围。我不敢看,就蹲在地上。

“青儿?”母亲的声音传来,“快回来,你理他干嘛啊?”

我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抽泣了很久,母子俩才摸黑回屋。

回去时,父亲已经回了卧室,淡淡的烟雾从门缝里袅袅而出,缭绕成团。

“你抽吧,如果有一天你的了肺癌,我不会出一分钱给你医病。”我没有进屋,只在门口冷冷地说出这句话。

第二天,我的眼肿得厉害,赖在床上,不想去走亲串门。母亲怕我一个人饿着,坚持要留下来给我做饭。父亲一个人揣着半包烟走了。

他回来的时候,把一些奶糖放在我床头,说是亲戚给我的。

04

那件事以后,我和母亲对父亲抽烟这事闭口不提,也不再收集烟盒。

大学以后,我有了自己的手机。每周给母亲打一次电话,两周给父亲打一次电话。

我与父亲的通话,短得可怜。

“爸。”

“嗯。”

“您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

“哦,我学习也挺好的。”

“嗯,你加油哈。我挂了。”

千篇一律的对话,波澜不惊。

后来有一次通话,他在电话那端咳了好几分钟,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寒冬腊月的晚上,天寒地冻,我蹲在寝室阳台上直哆嗦。腿麻了,心却痛了,泪雨滂沱。

“爸,我求你了,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我终于忍不住,哭着求他。

“好。”这一次,他答应得出乎意料的爽快,“你快些进屋去吧,我都听到你牙齿打架的声音了。”

挂了电话,宿舍已经熄灯。我蹑手蹑脚回到寝室,室友们酣梦正香。

我端着凳子,去厕所坐着。小竹林的黑暗已经在记忆中远去,父亲吼我的声音也渐渐淡去。我以为,这些年的结,我们终于解开。

但我错了。

05

过年回家,我发现父亲抽烟抽得更勤了。原来一日半包,现在一日一包,饭前便后都要抽。

他的指甲盖,全是烟熏的黄,怎么也洗不掉。脸上的肉凹下去,颧骨高高突起,小眼睛周围爬满褶子,面色蜡黄,整个人了无生气。

年三十晚上,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看春晚。烟雾笼罩着我们,呛得我咳嗽连连,加上我本就感冒了,一时之间咳得有些喘不上气,泪花满脸。

母亲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嗔怪父亲:“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抽!”

父亲把头偏到另一边,吐出几个烟圈圈,才转头看我一眼:“回家就多穿点,家里可不比学校,没有空调。”说罢起身去屋外继续抽剩下的半截烟。

母亲曾说,戒烟跟戒毒一样难。村里有个老烟枪,从十岁就开始抽烟,老婆儿子都劝,就是不肯戒烟。直到五十多岁,抱了大孙子,他自己就悄悄咪咪把烟戒了,不让孙子吸二手烟。或许等我有孩子了,父亲就戒了。

我心里可不这样想,为了一包烟连女儿都可以不要的父亲,又怎么肯为我未来的孩子戒烟。他说过,他死了就不抽了。

然而母亲讲的故事,终究让我抱有一丝微茫的希望。后来父亲每次在我面前抽烟,我就咳嗽,不停叨叨:“吸二手烟的人比吸烟的人还惨。”

我捂着嘴咳,眼角余光瞟向父亲,他刚吸进去一口烟,也不吐出来,就默默去屋外。

我以为他会掐灭手里的烟,可一次两次,他都是独自离开。最后,索性不在我面前抽,只是他浑身的烟味,比熏腊肉的味还浓。

06

去年毕业,我带男朋友回家,死活不准他投我爸所好,不准买烟。

男友高高瘦瘦的,不太帅,更不符合农村人的审美观。母亲笑意盈盈,热情地招呼了他,私底下却拉着我的手:“青儿,这个人不行,你找个更好的嘛。”

“妈,他对我特别好,我只跟他。”我表示着自己的决心。

“哪里好了?瘦不拉几的,要车没车,要房没房,你从小到大那么优秀,怎么能找个这样的人?我不同意!”母亲冷下脸,额头上的三道纹有些抖。

我心里一咯噔,母亲的脸上从来都是堆满笑,如今这般严肃模样,怕是真的不喜我的男朋友。思绪翻转,我左右为难。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那么多干嘛?她自己的事她自己做主就好了嘛。”就在我欲张口与母亲争论一番的时候,父亲叼着烟打断了我们。

“老烟鬼,你懂个屁?”气头上的母亲对父亲自然没有好脸色,出声回呛他。

父亲努努嘴,示意我出去。我带着男朋友去周围的山头转了几圈,再回家时,他两神色如常,母亲再也没有对我说过那些话。

07

今年三月,我与母亲商量过年时请男方家长过来。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他二话没说就请了两个月假,回家请人修了一幢漂亮的小洋房。

大到新房子选址,小到桌椅板凳,无一不是父亲亲力亲为。

这些事,我后来才知道。

我十一回家,看到半山腰的土坯房只剩下断壁残垣,吓得不轻。打电话问了母亲,她才说马路边那栋新起的小楼房就是我们的家。

那时的父亲,又外出打工了。母亲说,他专程回来修房子,不想让我在男友家人面前抬不起头。

我连行李都没放,就把新房子里里外外转了个遍,每个角落都有父亲叼着烟咳嗽的身影,还有残留的烟味氤氲在空气里。

烟雾缭绕中,他勾着腰,四处查看。瘦弱的身形,像根长歪了的竹子,立在一抱粗的木材间,几乎看不见。

我越长越高,他越长越矮。岁月比旱烟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要多太多,我却忘了岁月无情,只记得抽烟有害。

今年,我想给父亲买一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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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戒365  第4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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