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你告诉医生阿姨,现在还能看见小光吗?”何倩耐心地问道。
萌萌点点头。清澈的眼神天真无邪,向何倩露出甜甜的微笑。
“那他在哪儿呢?”
“就在你的身后呀,他还在对你做鬼脸呢!”
何倩只觉得后背一凉,好像有人在她背后吹了口冷气。她赶紧放下跷着的二愣腿,调整了坐姿,肩膀不自觉地耸动几下。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了。
结束诊疗后,萌萌蹦蹦跳跳出去玩了。女心理医生对何倩说道:“不用太担心,孩子一切都正常。童年时期有幻想出来的玩伴很常见,平时多注意观察孩子的行为和情绪就行。”
何倩放心地笑了。谢过医生后,她带着女儿萌萌离开心理诊所。萌萌提出提出想去超市逛逛,心情大好的何倩自然一口答应。
“妈妈,小光说这种话梅特别好吃。”萌萌站在蜜饯的货架前,指着一种包装简陋的话梅说道。
何倩哑然失笑。这个牌子的话梅现在已经不多见了,胜在价廉量足,味道无论如何算不上好。自己以前生活条件差的时候倒是经常买来解馋。
她笑着拉起萌萌的手:“这话梅可不好吃,妈妈以前就吃过。再说,你现在那么小,还不能吃话梅,会坏牙的。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母女俩在超市大采购后,满载而归。何倩在厨房开始准备晚饭。萌萌则在自己的玩具屋里,和她那看不见的朋友一起玩耍。
“我爸爸是银行的行长,平时工作可忙了,都没时间陪我玩。你爸爸会陪你玩吗?”
……
“你爸爸是英雄?怎么样的英雄?像猪猪侠那样的超级英雄吗?”
……
“妈妈!小光说,他的爸爸是英雄!”
“好的好的,那请你代我向小光的爸爸致以崇高的敬意。”何倩漫不经心地应付道。
到了饭点,萌萌的爸爸打来电话,分行临时安排电视电话会议,晚饭不能回家吃了。何倩无奈地把做好的菜分出一部分装入保鲜盒,放进冰箱。然后招呼萌萌吃饭。
萌萌坐上宝宝椅,漂亮的小眼睛扫视了一圈饭桌上的菜,开口问道:“妈妈你那么爱吃辣,怎么桌上的菜里一个辣椒都没有?”
何倩没好气地回答道:“还不是你爸,一点辣都不能吃。害得我只能跟着他吃那么清淡……咦,你怎么知道妈妈爱吃辣?”印象中,从萌萌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家里的饭菜就没有出现过一点辣。
“嘿嘿!是小光告诉我的。”
“小坏蛋。”何倩刮了下萌萌的鼻子。一定是自己之前不经意间说起过,被这个小家伙记住了。
自从带萌萌看过心理医生,何倩原本心中的忧虑也随之消散了。白天,萌萌在幼儿园没有任何异常。晚上,她一个人坐在玩具堆里自言自语,何倩也不去管她,直到那一天……
那天晚上,萌萌坐在沙发上看着小猪佩奇的动画片,嘴里依然和她的那位“专属朋友”聊着天:
“小光,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你的妈妈,你没有妈妈吗?”
……
萌萌的头猛地转向右边,疑惑的眼神瞪视着空气:“她是我的妈妈,不是你的。”
……
“不对!我们虽然是好朋友,可以一起分享玩具。但妈妈不是玩具,不能和你共享。妈妈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
“我不要和你玩了!你是个坏人,要抢我的妈妈。你走,你走!”
……
“呜哇!妈妈快来,小光他打我!”
正在房间里卸妆的何倩赶紧跑出来。刚才萌萌的话她全听到了,这么些天以来,她早已见怪不怪,但从来没有出现今天这种情形。
只见萌萌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头发散乱,左边脸红了一片,手腕上也有明显的抓痕和红色印记。
何倩赶紧上前把她抱起来,心疼得不行。她一边安慰,一边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萌萌除了哭,就说是小光打得她,还要抢她的妈妈。前言不搭后语的,听得何倩一头雾水。
不过怎么说,孩子受伤了,事就大了。何倩连夜联系上次的心理医生,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孩子去了诊所。
心理医生了解了大致情况后,秀眉微蹙:“按理说孩子不会做出自伤的行为,这倒是有些奇怪了。”她又和萌萌聊了很久,穿插着做了很多测试,依然没有明显异常。
“我觉得应该是偶然现象。要不再观察观察?毕竟孩子太小,有些药物的安全性没有太大的保障,还是再观望一下。”
这个结果让何倩不是太满意,但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带着萌萌先回去。
“妈妈,小光已经向我道歉了。他说他昨天太激动了,不应该打我。他一直把我当亲妹妹看待。”一路上,萌萌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何倩心有挂碍,只是草草应付了两句。她开着车,通过后视镜看到萌萌自说自话,时不时哈哈大笑,心情沉重。
刚到家,孩子奶奶已经等候多时了,边上还坐着一位胖胖的老太太。
“妈,这位是?”何倩打量着对方。那位老太太衣着朴素,一头银丝整齐地编成一个麻花辫垂在后背,典型的周边农村人装扮。
“她是刘仙姑,我好不容易才请上门的。”孩子奶奶殷勤地介绍道,“萌萌这情况那么久了,也不见好,今天特地请刘仙姑帮忙看看。”
何倩心里一阵反感,脸上却满脸感激:“妈您也真是,大老远的还特地赶来。您提前知会一声,我带萌萌直接上您这来就成。”边说边张罗着泡茶洗水果。
“萌萌,快叫人。”奶奶亲昵地把孙女拥在怀里,向着刘仙姑比划道。
“奶奶好。”
刘仙姑慈祥地笑着点头,握住萌萌的手。忽地身躯一震,满面惊恐。
“老姐姐,借一步说话。”刘仙姑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奶奶神色严峻,跟着出了门。这时,何倩刚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见到这情形,也是莫名其妙。
过了好久,奶奶才走进屋内,那个刘仙姑却不见踪影。
“妈,怎么了?”何倩见婆婆神色惨然,心里也打起鼓来。
老太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倩儿啊,刘仙姑说,咱们家萌萌让厉鬼缠了,她也没有办法。”
何倩先是一惊,随即笑了:“妈,您说什么呢,哪有什么鬼啊。真是个厉鬼,还能天天陪着萌萌玩耍聊天?哪个厉鬼那么无聊啊。”
奶奶一时间无言以对,但就是不信:“那这孩子整天对着空气说话,刘仙姑和萌萌打了个照面就被吓跑了,不是厉鬼是什么。”
“医生也说了,这在孩子的童年时期很正常,长大了就好了。现在我也带萌萌看着医生呢,您老就放心吧。”
奶奶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提出要再找高人来看看,说话间就要走。何倩也懒得多嘴,客套地挽留了几句,任由她去了。
“妈妈,刚才那个奶奶想带小光走,小光不愿意走。你们别赶他走,行吗?”
何倩摸摸萌萌的头,叹了口气,忧虑重新写满了她的脸。
事情开始发生了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何倩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最开始,她老是感觉到冷。不同于通常的天寒地冻,这种冷是由内向外生发的,穿多少件衣服都抵挡不住。办公室内,其他同事都只穿薄外套,她包裹着羽绒背心加呢大衣,依然瑟瑟发抖。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有一天深夜,孩子她爸难得有兴致想要过一下夫妻生活。一番亲热过后,他刚进入何倩的身体,突然怪叫一声,触电般弹了起来。
“我艹!怎么那么冷?”
再看时,小兄弟已经缩成一团,小得不能再小了。
何倩可能永远忘不了那晚丈夫看向她的眼神:气愤、疑惑,更多的是惊恐。
渐渐的,她的身边开始发生越来越多的怪事。从一开始的钥匙、首饰被挪了地方,到口红被折断、香水被打翻。最初,何倩怀疑是萌萌搞得破坏,但几番查探后,发现冤枉了她。可即使自己事事留心,类似的事情还在发生。
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何倩甚至感觉有什么东西时不时在触碰她,这种感觉介乎于真实与错觉之间,每次发生都会给她带来透心凉的寒意。
为此,她从网上买了监控摄像机安装在客厅与卧室。一次,她在粉饼盒被破坏后调取了录像。视频中,模模糊糊有一团白色的人形光影在她的梳妆台前滞留。接着,放置在上面的东西就开始移动倾倒。忽然,那团光影似乎发现摄像机在拍摄,猛一回头,视频闪了几下后,变成了黑屏。
何倩吓坏了。联想到萌萌说起,最近小光不太愿意和她玩,老是在主卧门口转悠,三十多年受到唯物主义教育树立起来的坚定信仰开始崩塌。她开始认真思考,小光确是厉鬼的可能性,并拨通了自己婆婆的电话。
老太太马上赶来了。一进门,便哭丧着脸说,刘仙姑在圈子里算是道行深的。她都不敢出手,其他人更没这胆量了。
何倩心里一阵失望。她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安排女儿暂时住在奶奶家,试试能不能躲过这个小光的纠缠。毕竟孩子在幼儿园,从来没有老师或同学反映她有自言自语的行为。
过了两天,婆婆打来电话,萌萌自从到了奶奶家,“虚空对话”的事一次都没发生。这让刘倩又喜又忧:喜的是女儿终于摆脱了小光,忧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和这个小光到底有什么过节,显然对方就是冲着她来的。
一天晚上,孩子爸刚到家,就兴致勃勃告诉何倩,自己托关系寻访到了一位高人。中隐隐于市,这位高人是第一人民医院的药剂师,异常低调。二人打算明天就去上门求助。
次日,在介绍人带领下,两口子敲开了这位高人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对方看着不过三四十岁,还是个胖子,一副中年油腻男的样貌,和想象中的仙风道骨完全不搭边。
高人听完了叙述后,笑了笑说道:“这么看起来,这鬼没有恶意呀。”
何倩激动地说道:“不管有没有恶意,他老是缠着我们一家,对我们肯定有影响。麻烦您想想办法,把他送走。”
高人摇摇头:“超度送走是佛家的手段,我不会。”
“那还有什么办法吗?”
高人从抽屉里摸出一样东西:“我这里有一块雷击木牌,只是……”
“只要有用,钱的事情好说。”银行行长就是豪气,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不是钱的问题,这破木头也不值钱,送你们都成。”说着,随手把木牌扔给了何倩。两口子都愣住了。
“只是,”高人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佛道殊途。我们道家不管轮回转世,无论是非因果,会的只有斩妖除魔。雷击木蕴含五雷神力,天威之下,任何孤魂野鬼都难逃魂飞魄散的下场,断无一丝转圜之余地。你带上此牌之前,需要想清楚,以免悔不当初。”
何倩见他说得严重,不免有些犹豫。但又一想,这恶鬼若冥顽不灵,再来纠缠自己和家人,就是叫他魂飞魄散,也怨不得自己了。
一念及此,何倩毫不犹豫地挂上了雷击木牌。高人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自从在高人那里求来了雷击木牌,何倩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她的私人物品再也没有出现异动,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感。至于萌萌,除了偶尔提起自己有点想念小光外,一切如常。这个岁数的孩子,最是喜新厌旧。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在高人那边表示表示,毕竟白拿人家一件神器,于心难安。但对方似乎在躲着她,一直避而不见。几次三番过后,再勉强反而显得她不识趣了,于是就此作罢。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夏天。萌萌下半年就要上小学了,暑假期间每天都要去培训机构上幼小衔接。
这天,何倩接萌萌放学。她系好萌萌的安全座椅的安全带,刚坐上驾驶位。后排另一侧的门被拉开了,窜上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何倩吓了一跳,惊呼道:“你干嘛!”话音未落,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经递到了她的脖子下面。
“别出声,开车。”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丝阴狠。
萌萌吓得大哭起来。那男子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萌萌娇嫩的脸上。
“再哭,弄死你。”
何倩哭着嘶喊:“你别碰她!”
对方拿着匕首在萌萌面前比划:“马上开车,不让我现在就弄死她。”
何倩无奈,只得慢慢开动汽车,同时嘴里安慰女儿:“萌萌,不要怕,没事的。”
萌萌早已被吓傻了,捂着脸低声抽泣。
车在路上缓慢地开着。何倩通过后视镜观察,那男人二十多岁,眼眶深陷,脸色晦暗,瘦得皮包骨头,十有八九是个瘾君子。
“大哥,你要是求财,一切好说,千万不要伤害我女儿。”何倩小心翼翼地说道。
瘾君子“哼”了一声,并不接话。
“你报个数,如果我能满足,一定给你。”何倩继续试探。
不料对方突然暴躁起来,嘶声怒吼:“闭嘴!谁允许你和我说话了?给我好好开车!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你们两个!”整个人剧烈颤抖,呼吸也越发急促。
萌萌再一次被吓哭了,何倩赶紧安慰她。好在这次,瘾君子没有动手打人。他喘着粗气,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滴出血来。
何倩知道,这是毒瘾发作了。对方此刻狂暴易怒,情绪极不稳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眼看这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而毫无抵抗力的女儿就坐在边上。她把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车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前方是红灯。趁此机会,何倩快速解锁了手机,递给后排的瘾君子:“大哥,我把手机给你打开了,你看着随便转,我有多少你转多少。”
对方果然接了过去。他把匕首交到左手,右手查看何倩的手机。两只手都剧烈抖动着,使他的操作异常艰难。
“还有……我这里还有一张购物卡,里面有几千块钱,也给你。”何倩伸手去摸座位下的包。瘾君子扫了她一眼,继续摆弄手机。
其实,何倩拿的不是购物卡,而是脱下了她近10㎝的细跟高跟鞋。早前,她曾学过一些女子防身术,其中就有用鞋跟攻击对方眼睛的招式。而她赌得则是对方在毒瘾发作的情形下,手脚失控,身体失调,不能有效反击。她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拼着一死,也要解开萌萌的安全带,让她先逃出去。
瘾君子依然没有防备,或许是被余额的数字吸引了,正咧着嘴笑。何倩抓住机会,拿着高跟鞋鞋尖往对方左眼狠狠抡去。
她失败了。车内空间逼仄,动作施展不开,对方的眼睛目标那么小,何倩又没怎么练过,怎么可能一击必中?细细的鞋跟砸在瘾君子的眉心,他“嗷”地一声怪叫,扔掉手机捂住眼眶,暗红的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来。
何倩不顾一切地扑向后面,解开萌萌的安全带,然后拉门要放孩子逃出去。
“萌萌,快跑!”
但她又失败了。她忘了,女儿那一侧的车门上了童锁,只有外面才能打开。
“啊啊啊啊啊!我弄死你!”对方彻底暴走了,一把抓住何倩的头发,匕首就往她的脖子捅去。
何倩万念俱灰,却依然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她要用生命中最后一点能量,为女儿多争取一线生机。
忽然,瘾君子的身体像是被一股巨力重重撞击了一般,猛地摔在了另一侧车门上。紧接着,他的脖子“喀喇”一响,然后脑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的颈椎完全断了。
与此同时,何倩脖子上的雷击木牌,突然发出淡紫色的光芒,紧接着“啪啪”两声轻响,一道电光倏然射出。
“小光!”萌萌惊呼。
这次,何倩也看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生,精瘦,毛发稀疏,眉宇间却英气蓬勃。他那渴望的眼神看向何倩,嘴里轻轻喊了一声:“妈妈。”接着身影越来越淡,随即消失不见。
何倩犹如五雷轰顶,泪水决堤般涌出眼眶:“小光……”
“小光说这个话梅很好吃。”是的。因为她怀小光的时候,由于妊娠反应,常吃这个牌子的话梅。
“小光说你爱吃啦。”是的。因为她怀小光的时候,吃啥都没胃口,只能靠辣来开胃。
“小光说他的爸爸是战斗英雄。”是的。她的未婚夫本来是缉毒警察,却在一次行动中为了掩护战友壮烈牺牲了。
“小光说你也是她的妈妈。”是的。我真的是小光的妈妈。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八年前,就在已经有六个月身孕的何倩即将与未婚夫成婚时,悲剧发生了。
未婚夫在弥留之际,何倩扑在他身上痛哭:“你是我生命中的光,你熄灭了,让我该怎么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明?”
未婚夫摸着她的头发说道:“这个世界,不是让你去相信还有光明,而是让你去成为光。”他看着何倩隆起的腹部,最后留下一句话,“就叫他小光吧。”
失去挚爱的她曾经悲痛欲绝,但受不住父母的压力,最后在他们的软硬兼施下妥协了。他们为她联系了诊所,将肚子里的小光引产,保住了未婚姑娘的名节。
两年后,何倩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而今天,这个被她舍弃的,她的第一个孩子,一天母爱都没有感受到的孩子,拼着魂飞魄散救下了他的母亲。
“断无一丝转圜之余地,以免悔不当初。”高人的话言犹在耳。
何倩彻底崩溃了,她在车里大哭,大叫,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把萌萌都吓坏了。把热心群众和前来处置的警察都吓坏了。
因为她看见了看不见的小光。
因为她杀了自己的孩子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