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妈妈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因犯了什么小过,被贬谪到人间来受苦的。天上的一日抵得上人间的一年,所以妈妈在人间的这四十九年,不过是天上的七七四十九天罢了。
这四十九日的劫难,于神仙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于我们这些凡胎肉体,却是半生的漫长守望。
初到人间
妈妈初到人间的那年,是1963年的冬月初六。刺骨的寒风夹着洁白的雪花,妈妈作为家长的第二个女儿来到了鲁西南一个贫瘠的村落里。瘦小的女婴生在那动乱贫苦的岁月,农村的家庭多一个女娃娃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也引不起家里的重视。不过是多了一张嘴吃饭的同时,也多了一个干活的劳力。
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妈妈自小便学会了忍饥挨饿,把半碗稀粥让给弟妹,自己只喝那清汤。妈妈从未进过学堂却把弟妹送进学堂识文断字,妈妈心灵手巧,格外聪慧。不仅做的了各种家务,还能绣出各种逼真的花样。简单的算术妈妈也能手到擒来。这般隐忍与聪慧,想来必是神仙与生俱来的吧。
生儿育女
后来嫁了父亲,日子也未见得好过。父亲所在的村庄,处处都是盐碱地,旱的旱涝的涝,要么寸草不生,要么草比庄稼长的都要好。妈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不受婆婆待见,早早分了家。所谓的家不过是四面透风的房子,每逢雨季只能四处拿盆接水。更难熬的是家里常常揭不开锅,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能靠东挪西借,甚至外婆接济
我出生那年冬天特别冷,母亲产后虚弱,却要拖着身子在结冰的河边洗衣。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开裂,血丝渗进布料里,在那些补丁上留下淡淡的锈色。我长大后,每到冬天,还能看到妈妈双手冻伤的新伤旧痕。
弟弟出生在夏天麦收时节,生产的前一天还领着不到五岁的我,背着未满三岁的妹妹,去捡麦穗,用以弥补减产的粮食。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麦地,割过的麦茬时不时的刺伤小腿,额头的汗一滴一滴砸进土地瞬间不见踪迹。那一天收获格外多,用绳子捆起来有一人高,妈妈硬是弯腰紧抓着捆麦子的绳子,把麦子背到了背上,我领着妹妹紧跟着回了家。那天晚上妈妈生了第三个孩子,终于是个儿子。。。。
历劫之苦
家里三个孩子,妈妈更是不能休息了。弟弟还不会走路,爸爸妈妈就趁农闲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农忙的时候再回家。目不识丁的妈妈能干的全是体力活,甚至去砖窑拉砖胚,身高仅1米5多的妈妈拉起整整一车的砖胚,肩带深深勒紧肩膀,才能拉的动。这般拼命,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子女都能读书,改变命运,不再受苦。
我印象中最深的一个场景,每每想起妈妈总是闪现。
那年我上初中,没钱交学费,被老师赶回家,说什么时候拿到钱什么时候去学校。我明明知道家里没钱,想上学又能怎么办呢?我回家快中午了,家里没有找到妈妈,玉米还没有到收割的时候,爸爸又外出打工了。我只能挨个地头去找。快走到地里时,远远看见妈妈一个人,拉着板车从地里往路上去,车上是拔了一上午的草。到路边是一个坡,妈妈努力好几次都没有上去那个坡,无助的妈妈一次又一次低着头,把腰压的低低的,双手使劲压着车把手,一步一步挪着终于把车拉了出去。我却始终不敢上前,不敢让妈妈知道我需要交学费被老师赶回家。我哭着又跑回学校,告诉老师我不读书了。幸运的是因为成绩好,学校免了我三年的学杂费。但是那个场景却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心底,成了我成长路上最大的动力。
历劫结束
等我们都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日益消瘦的妈妈却被检查出肺癌晚期,在被医生告知只有一年的生命后,妈妈依然没有任何的停歇,即使病痛折磨的她睡不着觉,胳膊浮肿,她依然为孙辈们缝制了一套套衣服鞋袜,为爸爸纳好了一双双千层底,连自己的生活起居都整理的井井有条。妈妈一生要强,直到她去世,都没有让任何人伺候,床单被褥都是干干净净的。
从出生到离开,妈妈经历了她那个年代所有的不公与磨难。眼看苦尽甘来,所有子女长大成人,孙辈也依次出生时,妈妈却结束了人间的使命,我一直认为妈妈是渡劫结束重返仙界。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接受妈妈离开的事实。
思之念之
如今想来,母亲哪里是什么神仙。她不过是个没读过书的普通妇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用四十九年时间,把"爱"这个字一针一线绣进了我们的生命里。她吃过的苦像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却始终为我们留着母爱的甜。
如今妈妈离开12年了,这些年间,我无数次提笔想写她,却总在落笔时失语。不是记忆模糊了,而是那些细碎的温暖太锋利,还未提笔,已泪流满面,心痛不已。这些微不足道的时刻,此刻都化作绵密的针,扎得人心头发颤。今日勉强记下的这些,不过是时光长河中的几粒沙,连妈妈给予的万分之一都未能言明。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母亲用四十九年走完的人间路,在天上神仙看来,不过短短月余光景。可就在这短短的"四十九日"里,她把最深的苦难嚼碎了咽下,把最深的爱留给了我们。
如今我特别喜欢抬头看天,总觉得云层后面的仙界,一定有妈妈在看着人间的我。
神仙历劫,原不过如此。只是这劫数太短,思念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