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读范仲淹的《渔家傲 秋思》都很感动,这或许因为我是个听觉型的人,更容易理解“四面边声连角起”的无望,以及“羌管悠悠霜满地”的悲伤。又或者,我天生就是个对黄昏极度敏感的人,“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景象怕是前世的画面,莫名地就起了哀愁。然而这词给我最大的震撼是——一个老男人,怎么可以纤细柔情到这般地步?听着边城的号角与云间的羌管,就痛到必须喝一杯浊酒疗伤,而酒却让他更痛,以致彻夜不寐,泪湿了如芒草般将军的白发,浸软了如硬铁般征夫的心?这不是文艺青年干的事吗?
后来我想通了,还是怪我太幼稚,总觉得这些个名垂千古的政治人物文学大家都是面目严肃巍然端坐于高堂的塑像,总以为碰触七零八碎飞短流长的生活琐屑与他们的人设不搭。但我给他们的人设本来就有问题,我忘了,这些存在于历史书上的老男人,他们还有一个身份是诗人,他们所受的教育传统决定着,诗是要伴随他们一生的。
这立刻让他们活泼了起来,可爱了起来,也更令我佩服了起来。一般来说,老爷们不该是粗拙毛糙不通风情的吗?为何他们竟细腻到连一丝风絮几声莺啼都印在了心中?连风吹草动蛛丝马迹这么细微的变化也没错过?你看看,除了养家糊口传宗接代,风花雪月他们都有,爱恨情愁他们都懂,这内涵,可比现在的男人强多了。
再说一个欧阳修。不知道是不是历史书太过强大,盖过了语文书的风头,就算学过《醉翁亭记 》和《秋声赋》,我还是觉得他是个面目生冷的政治家。可后来读他的词,印象又完全被改观,这就是一个眼尖心细七窍玲珑的情种嘛。风流韵事那些八卦我们不说,单是他对景致的描摹,就足见他有多懂生活。我觉得,他完全是个画家的料子啊,他心里必是有个极丰富的色谱,几乎每一阕词,都染着色透着光涂抹着明暗层次,美好极了。
随便翻翻欧阳修的词你就会知道,他到底有多爱颜色。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吧,他从小就兴许就是个对色彩极度敏感的孩子。
他爱写秋千,这玩意儿实则是深闺美少女的标配,于是他便看到了“绿索红旗双彩柱”的青春之色。美人也是必写的,写香闺吧,“几叠鸳衾红浪皱”,“绿鬟堆枕香云拥。翠被双盘金缕凤”,你看,除了颜色,连被面的花样都有了,竟还如浪般皱叠着,东方的睡美人是多么慵懒娇憨呀。“一掬天和金粉腻”是富贵冲天的金秋,“一派潺湲流碧涨”是绿波涌动的水流,“翠竹岭头明月上”是明月独照的晚山;午后醒来,只见“红英落尽青苔院”;雨中的花,是“雨摆风摇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他眼中的湖是“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一派漫涨氤氲澄碧涵澈。五月的气象更是热闹,“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多少种颜色啊,全是敷施彩墨,绝不吝惜。世间如此斑斓,怕是写不够的,他就是能看到,能品到,能抓到,变化一二出了手,每一次都不重样。就连自己,也是“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别看我老,满头银发,也是极好的颜料呢。
真是惭愧,我们天天拿着相机自拍,满世界发朋友圈,也没这个只拿毛笔的老头多get到这个世界的多彩。你或许会说影像可以代替文字,要那么多辞藻干嘛?可是欠缺词汇的心灵如何去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呢?到头来,我们只会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无能与无力。而今,那些写诗的老男人捋着胡子沉吟微笑,“我们可以无偿地给你上课”,他们似乎说。可问题是,我这辈子都学不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