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掌门又开始拿着那块儿玉佩出神了。”
“哎……许是年岁大了,头脑也开始迟钝了吧!”
“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呢?掌门不过而立之年,怎么会迟钝啊?”
两个少年一说一笑地行于大雪中,渐于天空融为一色。
容汐看着手中的玉佩,一滴清泪淌过脸颊,融入雪中……
瑶华仙峰,乃习武修道之佳境。择名云澜派,意为云间观澜,忌陷俗世昏庸。
未星河是被子湛带回来的,身上那一袭鹅黄色华裙已是褴褛不堪,俨然一个破落户小姐。纤秾的烛光撒在未星河脸上,却照不出半分血色。羸弱的身子蜷作一团,目光中的怯意又比刚进门时深了几分。
“为师叫你下山历练,你怎么掳了个姑娘回来?!”归胤气结,身为云澜派掌门,英明了一辈子,如今怕是要毁在这个顽徒手中。
子湛连忙跪下,惊慌失措地解释道,“这位姑娘家中遭奸人所害,只余下她一人,徒儿看不过,便将她带回。”
沉默许久,归胤走至未星河面前,青色的衣袍在烛光下有些刺眼,“你叫什么名字?”
未星河不语,只是直直地看着归胤,身子抖得厉害。
归胤方想开口,便见容汐拿着一本宗卷走进来,对着归胤行了一礼,举止从容文雅,“禀师尊,藏书阁的宗卷都已整理完毕,只余这一卷有些问题。”
如清风一般的声音传入未星河耳中,她抬起脸,看向容汐。一袭素色衣衫,似是暗夜中初绽的昙花,只一副风骨便可以看得出是修道之人。未星河看痴了,连归胤叫她都未曾听到。
最后归胤只得拂袖而去,将她托给容汐照料。
月色清寂,雾霭沉沉。
未星河就这般站在容汐面前,垂头看着容汐的衣衫被晚风吹得略微浮动。
容汐将手中宗卷放在一旁,沉默许久,方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未星河用手绞着前襟,声音不觉有些颤抖,“未……未星河。”
“星河……”容汐细细念着,然后温润一笑,眸中澄静,“很好听的名字。”
桌上的熏香缭绕着,似是茶香和花香掺杂在一起,恬淡雅致。
容汐起身斟了一杯茶,“今晚你在此处好生休息,明日我便送你下山。”
“下山……”未星河倏地跪在容汐面前,揪住容汐的衣角,眼泪和脸上的血渍混在一起,极为狼狈,“姐姐,我不要回去……他们会把我卖给别人做妾的!”
容汐心里猛的一滞,热茶倒在手上,烫出一道红痕。
未星河轻声唤了一声,“姐姐……”
容汐看着桌上的水渍,声音淡然,“无碍的。”
未星河知道自己从小在家中养尊处优惯了,习武修道之事需从小开始,于自己来说,根本谈不上什么天资聪颖,连自己都不甚明白归胤为何要收她为徒。
惠风拂面,春阳煦暖。
未星河拽着容汐的袖子,满脸堆笑,“师姐,我……我可不可以不和那些小孩子练功?”
容汐怔了怔,发下手中诗书,声音轻柔,“你从未习过武,如今师尊让你和其他刚入门的弟子一道,本是常理,又何来不想之说?”
小孩子顽劣,奈何未星河天资颇差,如今在云澜派,更是连群小孩子都斗不过,日日被捉弄。
容汐无意间瞥见未星河手腕上的淤青,秀眉紧缩间,扼住其手腕,未星河吃痛,方欲挣扎,便已经被容汐揽在怀里。
“别动。”温热的气息撒在耳边,未星河有些心痒痒。
撩开素色的衣袖,现出大片青紫色痕迹。
容汐蹙眉看向未星河,“这伤是如何来的?”
未星河随意扯了个谎,“这……这是那日我……不小心摔着了,师姐不必担心。”
容汐的眉眼暗了几分,没有再说什么。
梨花正盛,于山间纷落,从容有常,醇香雅致。
未星河便在树下舞剑,一招一式,皆用尽全力练好。衣袂蹁跹,汗珠滚落在满地的落花中。
“抬高一点。”容汐站在一侧指导着。
未星河将持剑的手臂抬高,别过头,眼中尽是笑意,“师姐,是这样吗?”
容汐走上前去,自身后环住未星河,手握着她的手,矫正着未星河不甚规范的动作,“这样即可。”
梨花在容汐周身纷落,衬得那张清丽的脸庞更多了些明艳。未星河一时间看痴了,此般寂静,似乎只能听到两人心跳的声音。
镜花水月间,似又回到那日,容汐跪在归胤面前,一脸从容不迫。
“未星河资质平常,你何故三番五次地为了她来求为师?”归胤负手站在容汐面前眸中深邃。
“星河本就资质一般,她本与我年纪相仿,筋骨同刚入门的那些孩子有别,若不多加教导,恐是……”
归胤的语气颇为冷漠,倏地将容汐还未说完的话打断,“收她为徒,为师还是看在你平日里乖巧,且课业优异的情面上。此事就此作罢,无需再同我商讨。”
容汐眼中的色彩黯淡了几分,双手叠于地上,朝着归胤一拜,声音无甚起伏,“弟子入云澜派十一年,自幼随在师尊身旁,只求过师尊这两次,还望师尊开恩。”
归胤被气得脸色发青,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你若执意如此,便要在一年内教会她初学的五套剑法。之后再让其同余下弟子一道修习。”
初学的剑法于容汐来讲并非难事,只是未星河初习道法武功,一年学会,似乎有些牵强。
容汐顿了顿,眸中似有破碎的月光,“弟子遵命。”
月落参横,星斗阑干时,容汐也曾在一旁静看着未星河的睡颜。在这瑶华山数载,习得甚多道法,却只参透一句“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她也见过俗世男女的爱恨痴缠,只是当时于她眼中,不过是一派尘世荒唐。她自以为无欲无求,却控制不住心中情愫暗生。看着身旁熟睡的人,眼中温柔泛滥,揶揄一笑,她终是没有逃过……
溪流潺潺,艳阳静好,仿佛流光被镌刻于此,七分虚幻,三分真实。
自来了瑶华山,未星河在这众多弟子中,除了容汐,便是与子湛最为交好。闲时也喜欢同子湛一起玩乐胡闹。
“你和容汐师姐学了这么长时间的轻功,怎么还是不见长进?”子湛抱臂站在一旁,语气中有些调侃的意味。
未星河别过脸,有些恼羞成怒,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叉着腰,“方才只是我一时忘了如何施展,你的嘴也忒损了些!”
“哎……”子湛深深叹了口气,继续打趣道,“你这般,可当真是可惜容汐师姐日日劳心劳力。”
未星河闻言,眼眸微转,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定格在一颗郁郁葱葱的槐树上,别过头,语气颇为挑衅,“那好啊,倘若我能飞到那棵树上,你又当如何?”
子湛不知何时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显得有些痞里痞气,“五两银子!倘若你能上那棵树,五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
未星河看着子湛轻笑一声,颇为不屑。运功间,额头上已是布了一层薄汗。
“师姐……”口中呢喃一声,眸中神色愈加坚定。
一抹月白色在清风中漾起,腾空一跃,未星河抓住身旁的树枝,站在素色的槐花丛中。看着那抹清冽的身影,子湛的神情不觉有些呆滞。
“你看!我上来了。五两银子,等一会儿记得给我!”未星河站在树上,眸中尽是笑意。
正值得意间,不知从哪儿跳上来只野猫。未星河脚下一滑,自树上跌落,脸上被树枝划开一绽,子湛慌忙伸臂去接,却还是落了个空。
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头上,未星河一时头晕目眩,似乎只能感觉到子湛在一旁晃着她,声音颇为焦虑,“星河……星河……”
光影熹微,柔和地撒在容汐脸上,一派宁静。削葱般的指拂过诗书上的文字,轻柔温腻。
“师姐,星河……你看星河她……”子湛打横抱着未星河,气喘吁吁地跑入容汐房中。
看到子湛怀里那张仍淌着血的脸,容汐在翻书的手猛的一抖。
熏香的味道有些浓烈,容汐用帕子擦着未星河脸上的血渍,满目温柔。
“师姐,我……”子湛站在一旁看着躺在榻上的未星河,心中惭愧,欲言又止。
容汐并没有转过身看他,语气甚冷,“星河不比你我,她初入门派不久,筋骨不佳,你既为师兄,便要率她好生修道习武,而非日日胡闹。”
子湛低头不语,他从未见过容汐生气,如今这样,还是头一遭。
见子湛在一旁沉默,容汐终是放缓了语气,“你且下山去抓些药,切莫让师尊知道。”
子湛显得有些死气沉沉,朝着容汐作揖,径而退下。
随着刺耳的关门声,清泪自容汐颊边滑落,掉在未星河脸上。俯身,自未星河唇畔落下一吻……
容汐整整在未星河身旁守了七日,不眠不休。她终是扛不住,便趴在榻边睡了过去。依稀间,似有人轻抚自己的头发,再睁开眼时,未星河便已不见了。
慌乱中起身,她走出屋中四处寻着,却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唤她,“师姐。”
未星河跑上前紧紧抱住容汐,满脸笑容。
“怎么刚醒便出去了?”容汐的手放在未星河背上轻轻抚着,声音有些低沉。
未星河眼眸一转,颇为灵动,“子湛师兄还欠我五两银子呢!”
容汐在未星河背上的手略微顿了顿,唇边晕开了一抹笑,眼中尽是温柔,“可讨回来了?”
未星河点头,却看到容汐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上泛着微浅的红色,似乎布满了水泡。她拉起容汐的手,目光里掩不住的心疼,“师姐,你的手……”
容汐推开未星河,将手往衣袖中藏了藏,“无碍的,只是那几日给你煎药不小心烧伤了。”
未星河的眼中闪过一抹失落。
也许是她天资愚钝,只能任凭自己陷于昏庸之中。虽读过几本道经,却始终不明白修道何用……修道何用?许只是不让人囿于执念之中,如她……再如容汐。
腊梅映雪,已至寒冬。容汐每日都在想着,归胤让她教会未星河剑法,眼看时日将至,容汐便将大半时间都投入于未星河身上。
“师姐~”未星河抱着容汐的胳膊,故意拉长音调撒娇。
容汐抬眼看了未星河一眼,继而目光又回到了诗书上,声音轻缓,“习武应日日无怠才是,岂能中断?”
“习武有什么用啊?”未星河小声嘀咕一句,却没逃过容汐的耳朵。
容汐将手中诗书放下,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声音幽冷,听不出情感,“你再说一次。”
“习武何用?!”未星河鼓起勇,声音仍旧不大。
容汐深深地看了未星河一眼,转身而去,徒留一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未星河。
“要我说啊,这件事儿还真是怪你!”子湛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
“习武本就无用啊!除了打打杀杀还能做什么?”未星河拿着石子在地上胡乱画着,眼睛红肿,显然是方才哭过。
子湛叹了口气,拍拍未星河的肩膀,“其实那日是容汐师姐……”似是想起什么,子湛欲言又止。
久久听不到下文,未星河看向子湛,问道,“师姐怎么了?”
子湛站在一旁纠结,“容汐师姐不让我说的。”
未星河的眼中突然失去色彩,只垂首看着地上自己画的图案。
子湛靠近未星河,一脸无奈,“其实那日是容汐师姐求师尊收你为徒的。”
“师姐会求人吗?”未星河歪过头看着子湛,失落中夹杂着疑惑。
“若是旁人,她不会;若是你……她会的。”子湛的脸上浮现出稀有的正经。
中原的夜极寒,即使屋中有暖炉,却也无太大作用。未星河与容汐一直同住,自她从子湛处回来,容汐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
两人躺在榻上,皆是一夜无眠。
“师姐……”未星河轻轻唤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
容汐转过身背对着未星河,并未回应。沉默许久,未星河自身后环住容汐的腰,温热的气息撒在她的耳边,“师姐,不要生气了。”
容汐缓缓睁开眼,眸中聚了颇多血丝,声音依旧淡漠,“不早了,睡吧。”
烟波微渺,枯木被薄雪掩住。一阵寒光闪过,剑气斩断树上的几根枯枝。未星河收剑,动作颇为敏捷。
归胤站在一旁看着,虽并无言语,却甚为满意。
容汐的眼中满是温润的笑意,“师尊觉得如何?”
归胤并未作答,眸中深邃。
芳华与谁共,浮生最难留。浊酒一两盏,饮尽此生欢忧。数载春风如斯,不随改朝换代……
“师姐。”未星河的声音恍若山中黄莺,清脆泛甜,跑至容汐身前,手中拿着一只纸鸢。
容汐别过头看向未星河,浅浅一笑,眸中恍若初春的溪流,掏出手帕擦着未星河额头上的薄汗,“每日蹦蹦跳跳的成何体统?”
未星河咧嘴一笑,春风下尽是暖意,“师姐,我做了纸鸢,我们一同去放好不好?”
“好。”只这一个字,便是生生世世。
纸鸢悬在天际,略显灵巧。未星河将腰间的青璃佩摘下,放入容汐手中。
“这是……”容汐看向未星河,满脸疑惑。
“这块青璃佩是娘留给我的,她说可以保平安的,现在赠与师姐。不过……”未星河顿了顿,眼中颇为灵动,笑意盈盈,“不过收下它,师姐就要一生一世的陪着我,不准去找别的俏郎君。”
容汐淡然一笑,伸手将未星河鬓边的残发别到耳后。
两人牵着手走在漫天落琼纷飞之中,不知对岸,便是此生终结。
剑光袭来,削落枝上梨花,伴有阵阵暗香。容汐护着坐在一侧的未星河,佩剑出窍,抵住寒光。
“快跑!”容汐一把拉起未星河,衣袖于风中缓缓浮动。身后蒙着面纱的人追在她们身后,杀气森然。
如今看来,怕是逃不掉了。容汐将未星河护在身后,执剑刺向那人。
寒光闪过,却刺了个空。
冰冷的声音传来,其中似含着些嘲讽,“归胤已死在我的剑下,云澜派的那些蝼蚁都被困在你师尊的宝殿里。依我看,你不如就此随我去青岩派,也好求掌门将你赐给我做个小妾。”
容汐不语,佩剑飞出,直逼那人的胸膛。
似被惹恼一般,面纱下的那双眼中泛起几分不屑,寒光凌冽。
“师姐小心!”未星河慌忙上前环住容汐,胸口一痛,似有腥甜从嘴角漫出。
“星河……”容汐的声音有些失措,抱着未星河跌坐在地上,素色的衣裙染了一抹绯色。手拂过未星河的唇畔,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手上的血渍甚是刺眼。
未星河的声音极是虚弱,轻唤一声“师姐。”
“师姐在这儿。”容汐紧紧搂着未星河,目光黯淡。
欲伸手拭掉容汐的眼泪,未星河却发现无论如何手都抬不起来……也罢。未星河轻笑一声,收回手摸索到容汐腰间的青璃佩,温度凉如薄冰,“师姐,下一世……你等我。”
容汐的唇哆嗦着,她看着未星河缓缓闭上眼,却说不出一个字。
再抬眼,却发现她已被一群蒙着玄色面纱的人围住,低头看向未星河,只是浅浅一笑,读不出任何情感,“在此处乖乖等师姐回来。”
容汐将未星河平放在地上,动作轻柔。起身时,她恍若一个木偶,身姿僵硬,眸中猩红,嘴角的笑泛着冷意。
剑影成风,于天际划过,容汐的耳中只能听到一阵阵惨叫声。她忘记自己是谁,亦分不清正邪,白衫被血浸染,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瞳孔涣散,容汐几近疯魔,不知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看着满地尸身,她倏地仰天大笑。笑所谓的正邪不两立,笑她修道数年,可以在江湖中持剑杀敌,却不能保全心爱之人。
“修道何用……”容汐的声音有些沙哑,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看着远处荒芜,目光空洞。
“谨遵师尊旨意,弟子容汐,风清气正,通熟道法,于本派有功,继掌门之位,执管云澜事务。”
石钟被撞响,发出低沉的声音,似是在哀悼。
利刃划过,鲜血自皓腕滑落,格外刺眼。
“师姐,你这又是何苦呢?”子湛实在看不过容汐如此,却也无奈。
容汐怔了怔,缓缓答道,“书中记载,以紫灵草与心仪之人的血为引,方可起死回生。”
子湛蹙眉,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可置信,“你便要一直这样给她喂血么?”
容汐粗略地用帕子将伤口裹住,并未抬头看子湛,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又如何?”
子湛的瞳孔暗了暗,继续问道,“倘若她醒来后,不记得往事,不再心仪于你,那又当如何?”
烛光散在容汐脸上,很是温和,“那我便尽全力让她记起来……倘若她喜欢上旁人,我便放她走。”
满目荒芜中,容汐似又看到那个少女,将那块青璃佩挂回腰间,轻轻叫出了藏在心底已久的名字,“星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