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壁画。
画中,上帝端坐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在他旁边的是一位姿态丰腴的美女,我不知道她应该是什么女神,也许会是大天使——加百列之流。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有画上头颅。
大殿之下,色调以杰出的渐变方式黯淡,沉陷于死人的灰暗,灰暗的笔触勾勒出星空、村舍,一条灰色的链子从上帝的手上蜿蜒蛇行,拴在一个跪着衣衫褴褛的堕天使的脖子上,他同样的没有画上头颅。
※※※
「她真是个天使。」
这是母亲看到出生的我时第一句话。
我一直在想,如果这是假的就好了,从地狱里面爬出来都要比从上帝的手里掉下来要好的多。
诚然,父母对我竭尽心力,在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找来整个罗马最德高望重的牧师为我进行洗礼。
——那是我第一次结识上帝。
我的父母是拥有大片土地的贵族,每个礼拜日,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父亲都喜欢带着我坐着马车在他广袤的土地上兜风。
「你以后不要结婚,」父亲说,「这些都是留给你的采地,不能到别人手里。」
或许我应该幸庆,父亲并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而歧视我,他给予了我生活所需的一切,家里没有男孩,他将我当做男孩对待,不允许我留长发,不过反正平时也没有女孩子的那种文静,所以我也觉得无所谓。
「永远也不要对父母说不。」这是父亲教学中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当我意识到锁链束紧在我的脖子上时,我已经没有办法逃脱了。
他以贵族的名义束缚我,命令我学会跳舞,好让我在他们的聚会上大放异彩,他让我练习击剑,并且认为这样可以让我保护自己。
他告诉我人的嗓子是最优美的乐器,并且希望我可以学会唱歌,他说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歌唱家,在歌剧院放声高歌,所以我有义务代替他完成这个梦想。
可是也许是上帝觉得让我降生在这个家庭太过完美,赋予了我一副比乌鸦还要让人想要摔杯子的嗓子。
我拼命寻找措施弥补,如今科技发达,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嗓子,医学上也好,机械上也好,我只是不想让父亲失望。
终于我邂逅了一生难以忘怀的东西,那是偶然在电脑上查找资料时,无意之中看见到的一个视频,视频上,虚拟的少女拿着葱用充满机械色泽的声音唱着歌——不同于过去的、父亲所教我唱的歌,这让我意识到,这才是现代世界的主流。
如果我惨淡的人生有过什么色彩的话,虚拟歌姬算是其中之一。
可惜父亲不这么认为,他大肆侮辱我所热爱的艺术。
「这是什么声音!快停下!不要再放那些难听的噪音!」
呀,也许我早就该放弃,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从来不管我想要什么。
二、
壁画中正向我走来的是伟大的、受到推崇的亚里士多德,挽着他的手的是曾经传递给他知识之光的柏拉图。
他们站在金殿之下,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他们的追寻者——事实上不过是串改了他们思想的神学家。
他们的头被画成三角形,三角形的内角是180°,这个数字总让我感觉有点讽刺感。
当然,没有哪一位几何学家赋予过三角形讽刺的意味,就像没有哪一位天使真正传达过上帝的旨意一样。
这是我偷偷赋予三角形的,就像神学家们偷偷传达出上帝的教条一样,嘘,这是秘密。
※※※
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坚定地认为应该把我抛入知识的海洋里。
为了防止我溺死,父亲将我送进整个罗马最大的经学院。
我将在里面度过十二年漫长的学习生涯。
接触新鲜事物总是好的,我当初怀着这种想法走进了学校。
前三年我们修习拉丁文和修辞学,能学到点实用的东西总是令人欣喜的。
当我掌握的文字足够开始接下来的学习时,我升入高年级,高年级有更高的配置,学院给每人配备一台笔记本电脑,桌椅换成了符合人体流线舒适的型号,同时也设置了奖学金。
三角形头的老师将为我们讲授哲学和数学,尽管称其为哲学,实际上不过是用顽固的教条串改了哲人们的思想。
学校聘请来了亚里士多德为我们讲课,他传授我们力学、生物、地理……我们也都尽心尽力地学,为了不辜负先人的期望,以及不耽误子孙未来的发展。
但是当我学习完经院所有哲学的时候,我不可思议地发现,从古至今的哲学家们大谈宇宙万物、虚空原子,谈论正义与道德,却从来没有告诉一个人应该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学校会举行考试,这项制度是从东方传来的,考试的难度层层叠加,实际上实用的东西却没有多少,三分之一的学生将最终呈现的数字当做活下去或者说学习的动力;三分之一的学生认为是上帝创造了他们,所以他们有义务活得或是学得更好;另外三分之一的学生无所事事,沉迷于玩乐。
没有人真正搞懂他们为什么活着,更可怕的是几乎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个问题,虽然我算是少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但是很可惜当时并没有存在主义之类的概念让我寻迹而行,学校也不可能教我们另创一门哲学,他们只会让人安安分分地跟在他们后面,一旦离开了学校,你会发现你其实什么也干不了。
就连为自己寻找一个存在的意义也不可能,我开始成为一个虚无主义者。
三、
我想我应该为这幅画画上海洋,于是我拿起笔,抹上一笔最明亮的蓝,看上去比「Blue」这个词在英语里有「忧郁」的意思。虽然没有过忧郁的实际概念,不过海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地方了。
或许我应该再画上一个太阳,上帝和世界围绕着太阳旋转,啊呀,或许这是异端邪说了。
十六世纪是思想的变革,东方,李贽被迂腐的大儒们谩骂取笑;西方,文艺复兴正进行到高潮。
天主教的信徒们看到我这幅画会作何感想呢,上一个围着太阳转的人已经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了,支持他的伽利略也被教会逮捕,我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也许会被当成击毙呢。
要是父亲和老师看到这幅作品会怎么样呢?我想父亲一定会大骂我不务正业,然后加以拳打脚踢;老师会大骂我离经叛道,让他的学生引以为戒。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呐,因为当他们看见这幅画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掉了。
※※※
我喜欢海洋,那里是我创作的源泉。更重要的是我在海洋边遇见了医生。
我得了一次重病,浑身血液变黑,于是搬家到海边疗养,至少在我病好之前,我是可以暂时拜托一切束缚了。
被迫戒掉电子歌姬之后,我开始画画,只不过是用蜡笔涂涂画画,比起当时有名的其他画家——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之类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涂鸦。
我随心所欲地描摹着纷飞的落叶,夹杂着忧郁的夏风,星空下幽蓝的海水。医生说这样有助于我恢复,我也这么觉得,或许可以把追寻这一瞬间的自由当做活下去的意义。
我的一生中有两件值得高兴的事,不多也不少。
第一件事如上文所述,第二件事便是遇到医生这个人。
医生不仅仅局限于他的职业,同时他也是一位哲学家,不同于以往的哲学家,医生是全新的哲学,他有新的思想。
他给我介绍过笛卡尔、斯宾诺莎这些当时的豪杰,还有后来的很多很多人,医生也纠正了他们的缺点,他们都相信神,医生一直坚信「上帝已死」,他告诉我这是后来的一个叫做尼采的哲学家说的。
医生也偷偷告诉我,笛卡尔虽然是个大哲学家,但是他其实也很胆小,他写了一本有关世界的书,却因为被哥白尼的死与伽利略的遭遇而不敢出版,到自己死之后才出版。
医生说,我们不应该害怕强权,我们应该打破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剥夺我们追求新事物的权利,无论是教会,是老师,还是父母,这是我病好的关键。
我很惊奇,这些东西完全是学校和父母不曾教过我的,他们只会告诉你这么做,而不会让你打破任何东西。
这让我更加坚信,医生是一个奇迹般的好人。
但是父亲却不这么认为。
他朝医生怒吼道:「你少教唆她来反抗我!」
医生用无能为力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从中传达出的意思我读懂了。
——「一切都要靠我自己选择。」
于是我搬出了那家疗养院,住进看管更严的地方,也许他们真的把我当做一个异端政治犯来对待了,把我的活动范围限定在「精神病院」这个狭小地方。
四、
最后画上上帝的头颅吧,呀,好像没有时间了,护士要来了,那就随便贴上一张照片吧,虽然画了这么久的作品草草收场很遗憾,虽然医生寄来的书还没有读完也很遗憾,不过我也想尽快介绍我冗长的人生啊。
我把父亲的照片贴到上帝的头颅上,母亲的照片贴在加百列(应该是吧?)的头颅上。
至于被铁链拴住的堕天使,我手头只有一张自己的照片了,为了不留遗憾地贴上去了,绝对不是在隐喻什么哦,虽然文艺复兴的时候很流行隐喻,不过,嘘!这是秘密哦。
脚步声渐渐逼近门外。
我拿出上次摔破东西时偷偷藏起来的一块最锋利的碎片,嘻嘻,我很聪明吧。
决定了,无论开门的是护士姐姐、还是父亲,或者妈妈,都会给他一个惊喜。
嘛,要是医生的话就网开一面哦。
不过不可能的啦。
死之后真想看看父母的表情欸。
五、
「听说了吗?六号病人自杀了。」
「欸,不会吧,就是那个一直以为自己住在罗马的女孩子?」
「是呀,是呀,听说她用在碎片割开脖子,血『哗』一下溅到她父母的脸上,而且墙壁上也被她用颜料涂得乱糟糟的。」
「那清洁工可倒大霉了。」
「不只是呢,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他爸爸强烈要求我们医院赔偿呢。」
「欸,真是个烂人嘛,明明是因为自己把女儿逼太紧才会发疯的,现在倒是全部怪在别人身上欸。」
「是啊……」
护士们的闲聊,不带感情地议论着别人的不幸。
楚烽绕过叽叽喳喳的护士们,走到前台,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里。
楚烽敲了敲桌子,说道:「那个——请问一下,您知道江小春在哪一号病房吗?」
「哎呀,」老妇人推了推老花眼镜,眯着眼睛看了看楚烽,「你就是那个经常给小春寄书的医生吧,那孩子经常提起你呢……我查一查啊……江小春的话是在六号病房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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