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澄碧的天空下,见到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它们包围着村庄,包围着树林,包围着山丘,似金黄的地毯镶嵌在广袤的大地上。
它们在午后同样金黄的阳光里,恬静地沉睡着,如同婴儿入梦。不,这些阳光的色泽应该比稻田的还要浓郁一些还要透亮一些,是那种明黄里掺和着隐隐的红,将稻田全然笼罩。
忽然想去稻田走走。真的,一直劳碌的生活总是让人的脚步匆匆,无暇顾及身边这些美好的事物。已经有很多年没能在稻田边流连,哪怕只是短暂的驻足了。
但是今天,我还是来了。深秋的午后,我亦披一身古色古香的阳光,缓缓靠近稻田。稻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可以看见无数的叶片如剑阵赫然森立;无数的稻穗如君子谦恭有礼,瞬间所有的黄色旋律似江水汹涌,扑面而来。
此时阳光很轻,很暖,宛若母亲有着体温的手将我抚摸。我很惬意,眼睛渐眯成一道缝。蹲下身来,我就矮了下去,被稻田严严实实遮住,与它们平行对视。我闻见了稻田里飘来的气息,那是老去枯叶的味道,成熟稻穗的味道,干涸泥土的味道。
我渐渐沉醉于这些味道中,接着眼前无边的黄晃动起来,我仿佛在那里面听见一些声音看见一些景象。靠近稻田,就靠近了一段流逝已很遥远的岁月,靠近了一些过去已很久远的往事……
是春风引来了訇然的雷声?听!雷声多么清脆多么欢悦,它从稻田的上空长鸣而过,连绵不绝。层云压低了天空,几乎紧贴了稻田。雨水淅沥了,是这些饱满的雨滴滋润了几近干涸的稻田,稻田开始苏醒。
无论是那些播洒了红花草籽的,还是收割后留下排排稻茬的稻田,都滋生了鲜嫩的绿。稻田换上了草绿的新装,也给年幼的我们带来了好的心情。等家中的鸡呀鸭呀猪呀嘎嘎嗷嗷地叫开了,母亲便塞给我们小竹箩,到稻田上拾野菜去。
稻田上有一种叫做小鸡草的野菜,鸡鸭特别爱吃了,毛茸茸的一大片一大片;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到现在仍傻傻地分不清,但知道它们有很好听的名字:车前草,马兰头,蕨菜,金钱草……不管了,只要是稻田上绿色的植被,一古脑儿统统揪到竹箩里。
我看见平滑如绸的秧田里,父亲拎着木桶,高高扬起手臂,在秧田上空任性挥洒着什么。
父亲稳健地在秧田沟里走着,他脸上洋溢的笑容犹如田沟里的水在荡漾。父亲挥洒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稔熟而又极具张力,像是在不断重复着一记舞蹈的节拍。
细看,其实是那些稻种不断从他的手中飞出,似雨滴纷纷扬扬,,扑进泥土的怀抱。肥沃的泥土是那样的软那样的腻,它们兴奋地吞噬着种子。但秧田表面依然可见密密麻麻的孔,一个孔就有若干生命驻扎并在春光里萌动。
某一天在不经意的目光里,欣然发现白汪汪浅浅的水面上有了一层薄疏的绿意,像是谁用毛刷随意抺了淡淡的绿漆。后来的日子里,绿意日渐旺盛,它不断刷新我的眼瞳。绿色丰盈了,像是母亲新买的那绿茵的被单齐齐整整地覆盖在那里。
有一天清晨母亲呼唤我的时候,我还在梦中。我确信母亲轻轻走到我的床前,并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母亲如此轻声的呼唤,仿佛是害怕惊醒了我的梦,或者,是害怕惊扰了这个清晨的静谧。
我抹着惺忪睡眼的时候,发现窗外的天色也是惺忪的,微光映着一方窗户,却映不亮这屋内,屋内的一切依然混沌着,当然也包括我。我像尾巴似的紧跟在父亲母亲的身后,仍然感觉早春清晨微寒的气息在晨雾里裹挟着,有丝丝缕缕的雾带从我身边飘过,我的眼睫上挂上了很密很细的雾滴,眨眼有些湿凉,我毫不客气地用手袖拭去了它们。
田埂湿漉漉的,软绵绵的,赤脚踩上去,舒服得很。走过长长庂仄的田埂,就来到秧田。
卷起裤腿,小心翼翼试探田里的水,初春的水依然微寒。我还在犹豫的时候,父亲母亲已经在拨秧了,他们的双手仿佛蝴蝶飞绕花丛,灵巧地忽左忽右。转眼他们手中就有了一把秧,只见他们将秧根在水中不停摆动,然后猛地向后甩一下,接着麻利地用稻草扎住。一个秧把就这样稳妥地站立田里。
秧把越来越多,它们你挨我我靠你,好不亲热,像是父亲母亲边拔秧边亲昵私语的样子。
我的手终于伸向那青白嫩绿的秧苗,哎,我咋就那样笨呢,还时常一不小心就弄断了几根。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将不安的目光偷偷瞄向父亲母亲时,见他们没有丝毫埋怨的神色;再瞧瞧这些秧苗,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头,这得有多少呀。顿时心安了许多,有模有样地拔起秧来。
做做歇歇,歇歇做做,好不容易等来姐喊我们回家吃早饭那清脆的呼唤,已是日上三竿了。看看父亲母亲身上还是那样的干净,再看看自己,糊得像个麻猫,挺难为情的。母亲见状笑着,连连夸奖我乖巧能干,褪下套袖,在水沟里摆弄几下,然后一把将我拉到她身边,替我擦去脸上的泥渍。在娘的心里,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丁点委屈的。
父亲将秧把齐扎扎码进箕畚,扁担“嘎嘎吱”快乐地叫着,一颤一颤地。远望,已经洒好了肥料的水田似一面明镜;但近了,时常见水田里这一处那一处涟漪不断,那是青蛙们“咕咕呱呱”叫唤着沉沉浮浮;也偶尔有一条水蛇仰头在水面快速游过,留下一道令人无限遐想的水痕。
父亲母亲抖开长长的秧绳,对站田埂两端,比划着将秧绳拉直。秧绳似木匠师傅用的墨线弹在水面上,一格,两格……各人在各人拉好的格子里,拿起秧把,扯开草绳,分开一小撮栽入田泥。眨眼间,原本水天一色的稻田被绿色快速占领。
望着自己插的秧东倒西歪高高低低,再望望父亲母亲插的秧,好生羡慕父亲母亲插秧的本领,简直出神入化,行行笔直如线,颗颗精神抖擞。
眼见父亲母亲远远地在我的身后,心里虽加急,可手上笨手笨脚地怎么也快不起来。这人越着急,连空中的那些苍蝇蚊子还有不知名的小飞虫都欺负你,左嗡嗡一下右嗡嗡一下,只好举起泥水淋淋的小手驱赶它们。
但有一样东西,你是赶不走它们的,它们如一节枯黄的稻草在水里神出鬼没,很难察觉它们的存在。等发现了,那是腿杆上的痒痒引起感官上的条件反射了。抬腿,妈呀,一条黑黄的怪物牢牢吸附在皮肤上。这怪物不用说,就是人见人恨的恶魔蚂蝗了。吓得哇哇地直奔田埂。母亲见了,连忙赶过来。母亲从树桠上撇下根细细的枝,将缩成团的蚂蝗拾起,用树枝穿入它的吸盘,再用手往后一捋,历史上最残酷的刑罚就此诞生---蚂蝗被活生生从外到里翻过来了。哎,谁叫它吸她儿子的血呢。活该。
当一格田插到尽头时,心中长吁一口气,总算熬到头了!或许,只有在辛苦劳作时,才能深切体会时间的漫长;只有在辛苦劳作时,才能深切感悟粮食的珍贵。也因为通过辛苦地劳作,才在心里埋下了努力学习的种子,想通过学习改变抠泥巴的命运,今后做一个“吃皇粮”的人。
秧苗插结束的时候,整个稻田焕然生机。一阵微风拂过,稻田上的绿色禾苗在轻盈起伏,仿佛为我们的辛勤劳动献上一曲美丽的舞蹈。
父亲有些粗糙的大手牵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浑然忘记了刚才的累,蹦着跳着唱起了在姐那学来的歌,引得父亲母亲相视一笑。那笑里充满了甜蜜充满了温馨,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