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村庄,生活就像山涧的溪流,平缓却暗藏着漩涡。赖婶,是村里的一抹独特风景。她识字,在这满是泥土与汗水味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的心肠热乎,哪家孩子磕了碰了,她总是第一个跑去,用她那粗糙却温暖的手,擦去孩子的眼泪,轻声哄着。村里老人们说起赖婶,都竖大拇指,直夸她心善。
赖叔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身形壮硕,那身蛮力在田间劳作时能抵得上两头牛。他没进过学堂,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对赖婶,他满心依赖,家里大事小事,只要赖婶拿了主意,他便憨憨地点头。
起初,村里来了个牙梳山的剃头匠,大伙都叫他瘌痢头。每月,他那佝偻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村子里。每次到赖婶家,一进屋就是好半天。再出来时,他的担子似乎轻了些,而赖婶家的桌上,便会多了些盐巴、几匹布料。村里人的眼神开始变了,私下里嘀咕声渐起。
后来,赖婶和村里会计的事,也不知怎么就传了开来。那会计戴着副眼镜,整天拨弄着算盘珠子,在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
每当赖叔扛着锄头,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家,看见院门关着,他就会在门口站住,先是几声咳嗽,然后扯着嗓子喊:“我去喂鸭子。” 那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应。日子就这样在这尴尬又微妙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像风翻过牙梳山的每一道岭,平静之下,是生活这把刻刀,在每个人心上划下或深或浅的痕。
每次干活回来,要是看到自家院门紧闭,就会在门外重重地咳嗽几声,然后扯着嗓子喊:“我去喂鸭子。” 他心里清楚,这是赖婶和屋里人的暗号。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村里人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同情,但赖婶似乎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这一天,村里的王婆家里丢了一只鸡,急得满村找。路过赖婶家门口时,正碰上赖婶和会计在院里说话。王婆斜着眼瞅了瞅,嘴里嘟囔着:“这光景,还有心思闲聊。” 赖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恢复了常态,笑着说:“王婆,你这鸡指不定跑哪野去了,别着急。”
会计见状,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赖婶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到了傍晚,赖叔扛着锄头回来了。看到院门又关着,他熟练地咳嗽一声,喊着:“我去喂鸭子。” 转身往鸭棚走去。
夜晚的村庄格外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赖婶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着这纠结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第二天,村里来了个剃头匠。赖婶远远就认出了那个背着木箱的身影,是牙梳山来的瘌痢头。
瘌痢头每个月都会来村里一次,给村里人剃头。每次来,他都会先去赖婶家,一待就是半天。出来的时候,他带来的盐、布料和冰糖就不见了。
赖婶站在院门口,看着瘌痢头走近。她知道,这个月的"礼物"又来了。
"大姐,我给您带了点东西。"瘌痢头一进门就放下木箱,从里面掏出几包盐和一块花布。
赖婶接过东西,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水性杨花,跟会计和剃头匠都不清不楚的。
但她不在乎。这些年,她帮过的人还少吗?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不是她第一个去送药?谁家孩子上学没钱,不是她帮着去跟会计说情?
"我去喂鸭子..."院外又传来赖叔的声音。
赖婶的手抖了一下,盐撒了一地。她知道,赖叔什么都明白,但他从来不说。这个憨厚的男人,用他的方式包容着她的一切。
瘌痢头走后,赖婶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啄食的鸭子。阳光依旧温暖,但她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女人。但她也是个可怜人。年轻时嫁给赖叔,是因为家里穷。赖叔对她好,但他不懂她。她读过书,认字,喜欢看报纸,喜欢听广播里的评书。但这些,赖叔都不懂。
会计懂。他会跟她讨论报纸上的新闻,会给她讲外面的世界。剃头匠也懂。他会给她带城里的新奇玩意,会给她讲山那边的故事。
赖婶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报纸。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她不后悔。至少,她活得真实。
《赖婶的院子》(增补)
瘌痢头粗糙的手指划过赖婶肩头时,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八仙床的竹席印着汗渍,赖婶望着房梁上晃动的蜘蛛网,突然抓住剃头匠的手腕:"你见过会吃蚊子的蜘蛛不?
剃头匠愣住,旋即笑起来:"大姐说胡话呢。
"真的。"赖婶翻身坐起,眼镜歪斜地挂在鼻尖,"前些天帮王婶接生,看见李林家阁楼藏着只大蜘蛛。"她压低声音,"肚子鼓得像揣了西瓜。"
剃头匠的笑容凝固了。他常年在各村走动,知道这种暗喻。去年东沟村就有个媳妇躲在地窖,被计生办发现时已经七个月,血水浸透了三层棉被。
"你亲眼见着了?"剃头匠摸出烟袋。
"阁楼板缝里漏出半截红头绳,李林媳妇回娘家那天扎的。"赖婶夺过烟袋猛吸一口,烟丝烧出猩红的光,"那傻子李林,说媳妇回娘家照顾瘫爹,灶台灰都积了半寸厚。
烟袋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两人各怀心事的脸。
七天后,镇供销社后墙根,剃头匠和开拖拉机的老赵蹲着喝酒。二两烧刀子下肚,老赵突然捶墙:"我孙子要是活着,该会叫爷爷了。"他儿媳妇去年怀孕五个月被强制引产,接生婆说是个成形的男胎。
剃头匠醉眼朦胧地望着墙上"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的标语,突然咧嘴笑了:"李林家阁楼"
举报信是半夜塞进镇长办公室的。赖婶永远记得那个清晨,五辆凤凰牌户行车碾过露水的声音像剪刀裁开绸布。李林传来砸门声时,她正给发烧的春妮喂草药,陶碗"当啷"摔在地上。
"造孽啊!"王婶的哭喊刺破晨雾。赖婶扒着墙头,看见李林媳妇被架出来,月白裤子上洇着血,像朵开败的栀子花。会计站在人群最前面,胸前别着的毛主席像章闪着冷光。
那天傍晚,赖婶蹲在河边捶衣服。棒槌砸在石板上,震得虎口发麻。李林媳妇被带走前回头望的那眼,总在她眼前晃--那姑娘分明朝着她家方向看的。
"我去喂鸭子…."赖叔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竹编鸭食筐簌簌作响。
赖婶突然把棒槌砸进河里:"喂个屁!你怎么不喂喂你婆娘的心!"水面炸开的涟漪里,她看见自己扭曲的脸,眼镜片上全是水珠。
当夜下起暴雨。赖婶摸黑闯进会计家,浑身滴水站在堂屋里:"你早知道举报信的事?
会计慢条斯理地擦着着眼镜:"镇上要树典型李林家第三胎本就违规。"
"那孩子都七个月了!"
"七个月也是超生。"会计突然抓住她湿透的衣袖,"下个月去县里学习,要不要给你带雪花膏?"
赖婶甩开他夺门而出。雨幕中,她看见瘌痢头缩在村口老槐树下,木箱淋得透湿。两人隔着雨帘对望,剃头匠突然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赖婶把会计送的冰糖全倒进井里。春妮娘来讨药时,她正对着报纸发呆,泛黄的纸页上洇着大团水渍,分不清是井水还是泪水。
《赖婶的院子·青莲篇》
瘌痢头第三次把冰糖往青莲手里塞时,青莲猛地甩开手,瓷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八瓣。白花花的糖粒撒在泥地上,引来一群蚂蚁团团转。
"您再这样,我就告诉我爸了。"青莲攥着碎花布衫的衣角退到门边。十八岁的姑娘像株青竹似的立着,碎发被穿堂风吹得乱飞,露出光洁的额头下两道蹙起的眉。
赖婶在西屋听见动静,趿着布鞋跑过来,看见满地狼藉倒抽一口冷气:"作孽哟!这可是供销社才有的冰糖......"
"大姐,您家闺女也太较真了。"瘌痢头摸着光秃秃的头顶讪笑,"我就是看她头发分叉,想给抹点桂花油。"
青莲突然红了眼眶。她记得半月前撞见的情景:会计叔把母亲堵在灶房,手里也攥着这样的蓝瓷罐。那天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映得母亲鬓角的白发泛着橘红的光。
"青莲,去挑水。"赖婶突然说。
青莲咬着嘴唇没动。她看见母亲弯腰收拾碎瓷片的手在抖,发髻上插着的桃木簪还是去年自己赶集时买的。簪头雕着莲花,此刻却沾了糖霜。
"我说去挑水!"赖婶突然拔高嗓门,惊得院里啄食的母鸡扑棱棱飞上墙头。
青莲拎着木桶出门时,正撞见父亲扛着锄头回来。赖叔的布鞋沾满泥浆,裤腿挽到膝盖,露出晒成古铜色的小腿。他看见女儿通红的眼眶,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井台滑,当心。"
傍晚会计来送补贴款,青莲正在院里晾衣裳。白底蓝碎花的床单在暮色里翻飞,像片飘摇的云。
"青莲越长越水灵了。"会计掏出一盒雪花膏,"县里带来的,你试试。"
青莲后退半步,木盆里的湿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我妈在灶房。"
会计往前凑了凑,青莲突然端起木盆。混着皂角味的水溅在会计裤腿上,惊得他跳开半步。青莲趁机钻进堂屋,反手插上门闩。
西屋里传来母亲的笑声,青霞似的夹着几句嗔怪。青莲盯着墙上泛黄的奖状,那是她小学得的"三好学生"。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把"品学兼优"四个字照得惨白。
半夜青莲被争吵声惊醒。她光脚摸到父母房外,听见母亲压着嗓子说:"......青莲都十八了,该说亲了。会计说他外甥在县供销社......"
"不行!"赖叔的声音闷闷的,"那人三十多了,前头死过老婆。"
"人家吃商品粮!青莲嫁过去就是城里人......"
青莲浑身发冷。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画出歪斜的格子,像张挣不脱的网。
第二天青莲起得格外早。她在灶膛灰里扒拉出几块烤红薯,用旧报纸包了塞进布兜。晨雾还没散尽时,她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等早班车。
"青莲姐!"放羊的狗娃跑过来,"你要进城?"
"嗯,去县城有点事。"青莲把布兜抱在怀里。上个月她去乡里卖鸡蛋,看见文化站贴着招工启事,要求初中毕业会打算盘。这些天她偷偷用母亲装钱的铁皮盒练字,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客车卷着尘土驶来时,青莲回头望了望自家青灰色的屋顶。炊烟正袅袅升起,混在晨雾里分不清形状。她知道这会儿母亲该发现钱盒里少的五毛钱车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