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二年,昌平郡国一片安宁祥和。都城大邺千里富庶,气象蒸腾。街市里车如水马如龙,来往客商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今日里恰是一年一度的百花会,十里之外的普腾寺早已人满为患,仍,宾客不断,只为一睹百花争艳、春色无边,更有善男信女心怀虔诚,假此之际,觅得百年相守斯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架华丽马车缓缓随着人流前行,车窗帘子密密遮掩,外界之人窥不得半点痕迹,不免惹来旁边之人的侧目猜忌,或是达官贵人的家眷,亦或是身居闺房的千金小姐,总之,今日之行必是有所祈愿。
这是我第一次跟随姊姊出门,也从未瞧见如此场面,不免跳跃欢雀却招来姊姊的冷眼训斥:“怎得如此好动,头一遭出门,便是这么没有规矩,御史府之门面险要丢尽了。”
一旁的丫鬟榴莲急急按捺住我蠢蠢欲动的手,还没揭起的帘子随着马车的晃动紧一声慢一声地敲打在我兴奋的心头,着实敲碎了一片希冀。
无奈之余,我也只能猜臆一帘之隔的外界种种,与府中上下的不同之处,不禁黯然失望,颇多落寞。正自心间忿然不平,不想马车竟突兀地停滞不前,一不留神差点滚落在地。
不等姊姊开口相询,驾车的车夫老马便探回头来禀报:“小姐,前来的行人过多,怕是过不去了。要想原路返回,怕也是,难上加难。此刻,真是进退两难呀!”
姊姊闻言柳眉微颦,一时之间也毫无主意。我倒是暗暗自喜,这样一来只有徒步徐行方能去得普腾寺,正合我意。
“即是如此,不若,我们徒步前往,可好?”我信口说来,并未发觉有何不妥,倒是又招来姊姊的白眼相瞪。
“真是傻儿说痴话。我等身份岂是随随便便抛头露面的?若是被外人所知,爹爹的颜面何存?你我又如何面对多年的德教?他日……”姊姊突然闭口不语,面露赧色,我也明白一二:他日又有谁敢登门求亲,聘娶放浪无束之人?自我记事起,便立了诸多的规矩礼仪,不时要顾及府里门面,讲究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大家闺秀的风范。时常在想,普通百姓之家的儿女也是这般无趣枯燥的生计吗?
自打榴莲来府服侍我起居用度,我才得知乡下儿女惬意无束的生活,甚是艳羡。私下里无人,我则缠着榴莲给我讲述外面的新奇世界,心猿意马,喜不自胜。
今日有此等机遇怎可轻易放弃。
“姊姊若是顾忌颜面,岂不要无功而返,怎能祈福许愿?”我一语道出此行目的,搅乱姊姊心绪,“再者,现今境况退也无路,不如随着众人隐匿身份一道祈求,也不枉我们花费半日功夫,迢迢而来?”
姊姊似有心动,仍顾虑重重,犹豫不决。
我一脸烦躁,有些隐忍不住:“姊姊,难不成我们要在这儿耗费时光,等得人去月升再回府望月倾诉许愿?”
姊姊没有应声,回视我一眼,似入定一般沉稳不动,面色甚是严厉,迫我住口。
我一赌气,摔了榴莲按压着的手,趁姊姊不备屈身来到车帘前,掀起帘子一步跨了出去,轻轻一跃,置身车外。明媚的春光撒泄一地,各色行人踯躅前行,道路两旁的花朵斗艳争奇,煞是撩人眼目。
我不顾瞥来的目光也涌入人潮中,耳后传来的呼唤声渐趋渐远,心下不免多了几分得意。许是心情舒畅之故,脚下轻快许多,一会儿功夫,便来至普腾寺门前,不及细看,便被人流拥进了门内。
我不禁咂舌,寺内之人多于外面,真是挤了进来出去不得。好不容易挪开一步,向一旁侧步,没料到已有一人接踵而至。我只得挑人少处行进,自是观不到美境胜处,虽是如此,心境也是不同与前,欣喜不已。
渐渐离人群较远,绕到一处僻静小院。院墙低矮,几支俏艳的红桃斜倚墙头,熠熠生辉,颇有几分春意。我循着小道望见虚掩的院门,正欲行将过去,不想一名小僧领着一人先我一步而入。
我几步奔了过去,轻轻推门,刚迈入门内,一名僧人拦了我的去路。
“施主慢行,此处不与外人通行。还请施主……”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便指着前面的人打断他道:“他如何来得?”
许是我的声音太大,引来了前方人的回首,我一怔,没有细看,只压低了声音补充道:“难道他也是和尚不成,才进得此处?”
这名僧人一愣,即刻眼观鼻,鼻观心,垂头一揖,呼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来:“施主此言差矣,那位恩客与我寺院有颇多恩惠,此番……”
他未说完,我也大致明了他的意思,不觉心下生厌,佛门境地竟也是这般世俗不堪,唯利是图。眼见前方之人渐去,我心生一计,随口抢道:“我乃公子丫鬟小丫,偷偷尾随而至,实是为了照料公子周全。你这般拦阻我,不是很无礼吗?”
听我此言,他又是一愣,望着已经远去的恩客,无处查询我言语之真假,伸出的手稍显无力,我瞅准机会,一个步子绕了过去,回眸一笑向他做个鬼脸,他甚是无奈,只能将门紧闭以防他人无故闯进。等我再转身瞧他,早已没有了踪影。这样也好,无人打扰更是逍遥。
院子从外看着低小,没曾想这里也颇多房间,羊肠小道旁根深叶茂的桃树辉映着无边春色,惹来无数的蜂蝶相映成趣。我仰首凝视竟看得痴了,这一方天空倒任由我无拘无束,畅游其中,不自禁地深深一吸,沁人心脾的芳香游走全身,令人飘飘然。
“你是小丫?我家的丫鬟?”
闻声我骤然回首,他就立在一株桃枝身后,几片花瓣自树顶飘然而落,轻盈回旋,不知是我因花而醉,还是被他谪仙般的轻笑而痴,怔怔地看得出神。
那一抹率性而为的无羁的笑意,迎着春意的明媚融进我的心底,他幽静深邃的眼眸灼灼耀人,使人恍惚迷离,发觉我良久的直视,他又泰然地问了一句:
“何时得来了这么一个不懂规矩的丫头?”
我兀自垂头,双颊绯红,又羞又恼,羞自己的忘情,恼他的无礼,一时间也不知何以应对。
不知哪时,他竟绕过桃枝已近身前,修长的手指托起我的下颌,定定地瞧着害羞的我。
“你叫小丫?”
他的眼神轻柔无波,声音清越温纯,听得人如饮甘醴,我竟如鬼惑一般轻轻颔首,不曾想外人呼我闺名很是不妥。
待我发觉两人暧昧的姿势时,心中竟升腾起一丝暖暖的亲近,虽是欢喜,却碍于礼数不得不脱离他的钳制,后退一步,敛回目光。
他倒有些诧异,没料到我的举动,眉头轻皱,随后,似有所悟,朗朗一笑,甚是洒脱无忌。
我回想起刚才小僧的话语,抬头上下打量他一番:一身玄色布衣,穿着规整,无半点纨绔子弟之貌,只是眉宇间隐隐显露出一丝英武之气,不同常人,不免有些好奇:“公子,当真有恩于此寺,让这些出家人另眼相看,高人一等?”
他略一沉吟,也无甚回避,点头说道:“我家祖上确实为这座寺庙供奉不少,我也因着祖上的庇护得了些许方便而已,其他无耳。”
他说话光明磊落无一丝一毫的隐瞒,让我十分赞赏,看来他确实因着祖上恩德之缘由颇显得尊贵,自与他人不一般。不知怎的,我对他有些熟稔,只因着那份坦诚的表露,言辞的无华。
“小丫也是因着祖上才进得此中?”我分明看出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猾黠,小嘴一撅,星眸低垂,摆出一副明知故问的模样,惹得他又是爽朗一笑。
我急于摆脱尴尬之境,随口就问了一句:“公子,来此可是为了上香还愿?”
本想转移此刻的话题,不想他微眯双目,眸底越发深邃,对我又多了几分探究。
“难道,小丫是求签问卜想要觅得如意郎君?”他随性反问,惹得我满面羞红,连连说呸。
“休要胡言乱语,我……我怎是为此而来,只为姊姊而已!”
他半信半疑,有些小觑了我。我也不便多言反倒引来不是,也不搭理他,随意而视,心不在焉。
他也并不为意,懒散地跟随在一边,不声不响。
反是我耐不住性子,停下脚步,斜视着他:“为何跟着我?”
他似听了滑稽之语,失声哈哈大笑,直笑得我莫名其妙,有些恼怒。
“为何又笑?”
他直直审视着我,颇为犯难,竟也好奇地问道:“不知何故,见了小丫的模样便多了一些笑意。小丫可解此中究竟?”
他神情慎重,没有半分轻浮的端倪,我静立而视,无言以对,也许正如我对他的那份由衷的亲切,难以述说,却挥之不去。
他近前一步,我看得更加真切,没由来得神慌,退至树后,隐去小女儿家的羞涩,掩饰道:“时辰不早,我也倦了,是该回去了。”
他拭着花枝,轻笑追问道:“是怕姊姊挂心吗?”
我自是不能言说心下的娇羞,垂眸颔首,不知他是否瞧见,竟是没有声息。心绪微乱,偷瞟过去,未曾想他伫立含笑一派儒雅风流,扰乱了心境。
离别的话语也难以启口。一时间,静谧的有些暧昧,我却久久凝视着他的眸光,忘却女儿家的羞涩。
平地一阵微风吹抚,一林桃花飞舞。片片飞红飘洒而至,景象蔚蔚,倒打破了这难言的暧昧。随着缤纷落英,我情不自禁地掬起一片花瓣,颇是爱怜不已,非为它的零落而叹,仅为它的娇羞而惜。
林外小道旁一名僧人双手合十而立,垂首静默。他已察觉,神色一顿,而后颇为随意,开口道:“时候却已不早,小丫可还需祈愿?我倒尚能出得一份力,寻个方便。”
闻言,我抬首凝视,他一片坦诚好意,隽秀的容颜中甚是洒脱安逸。或是他的目光醉人,或是我心底的迷乱,竟然点头赞同,随着他一同漫步而去。行至僧人身旁,我才惊觉还有另外一人,不免羞涩难当,敛目低垂,不出一声。他一派端方,低声嘱托一二,僧人应声而退,他倒有些犹豫:“顺着小道一路朝前,虽是偏于一角的静堂,倒是静谧灵验,不妨一试。”
听他话意似是不便前往,我疑惑片刻已然明了,他毕竟有事不便再留了。
“多谢公子指引,他日……”或许还有再见吧,我心下安慰,复道:“必当答谢。”
他轻笑一声,慵懒之极,一副淡然的模样:“我有些期盼他日再见的谢意。”
语气中的揶揄不免令我心慌,他日再见的情景不敢遐想,再见之约是有些唐突不已。我犹疑不决,不知如何答复,他已迈开脚步从岔路走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袭布衣竟是有些仙风道骨的飘逸,浑不觉煞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