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我们驱车到城郊二十里外的田野摘艾叶。艾叶在春天里生长,一到万物复苏的季节,成片成片的艾叶一夜之间从田垄两旁冒出,绿油油,鲜嫩嫩,让爱吃艾叶团子的人看了心里欢喜得很。艾叶团子是家乡人爱做的传统美食,它的做法很简单,把采摘来的艾叶和糯米磨成粉,加入适量水,揉成汤圆大小的团子,再放到蒸锅里蒸。熟与半熟之间,艾叶团子看上去就象一个个硕大的绿宝石,煞是好看,如果再把锅盖打开来,春天的味道刹那间弥漫整个厨房,仿佛还置身于田野。蒸好的艾叶团子趁热比凉了更好吃,如果想吃出花样,可以在艾叶团子里放红糖、肉、竹笋、香肠、腊肉等各种各样的原料,蒸出来的味道香辣甜咸应有尽有。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听到邻人指着一个方向说有好多艾叶可摘,我们便往那个方向开。沿着公路大概开了二十分钟,一条白玉带似的河流出现在左侧,河流两旁是宽阔的田野,鲜见农人,间有两三只老牛悠闲得低头吃草。我们正发愁在哪停车,忽然看见前方田野里七八个人三三两两地走在田埂上,有的手里拿着白色的塑料袋,有的蹲着身子在地里摘着什么。就这里了,就这里了。远远望去,这些人的装扮和举止我们再熟悉不过,是和我们一样从小城镇到田野里来摘艾叶的人。
停好车,我们兴奋地朝田埂上走去。那些摘艾叶的人看到我们过来,有几个也定定地朝我们看。待我走到一个红衣女子跟前,那女子冲着我笑:你们也来摘艾叶。我认出了她,点头称是,女子又说:玉玉也来了。玉玉有一个时期,是和我玩得极要好的一个朋友。我急忙用眼睛四处搜寻,一眼就看到玉玉站在沟渠边,手里拿着一把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艾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奔跑的孩子看,一副似曾相识的神情。我笑着说:“玉玉。”连叫了几遍,玉玉才转过头,一看到我,她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我说看这个孩子眼熟呢。”
我们拉起家常,互相问问近况。我想起不久前听说,玉玉又离婚了。但是就目前来看,她的神情和声音里看不到也听不到一丝悲哀或者忧伤的成分。她的笑容仍然那么迷人,细长的丹凤眼,笑起来弯成两轮月牙。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这为她的笑容增添不少魅力。她的笑容还展现在嘴角两边两颗深深的酒窝,即使没有把那两排可爱的牙齿显现出来,只要她的眼神流露出温柔和愉悦,都会使人感到她的妩媚动人。谁都承认玉玉姿色出众。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和她玩得极其要好。她的年轻美貌,她的开朗活泼,让她从学生时代起就不乏追求者,即便是现在,在我每天担忧多吃一点就会长胖的年纪里,她仍然保持少女似的身材,虽然这里面有她不曾生育的原因,但不得不赞叹她的美丽无以伦比,甚至那些像鲜花盛开的年轻姑娘们也不免要黯然失色。我不喜欢女人做些超乎年纪的打扮,看上去那么矫揉造作。但是玉玉却游离于这一规则之外,无论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恰当、适宜,要言之是她在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她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从来不愿意懒散的站立一会儿似的。她穿一件驼色大衣,线条分明,朴素大方,给人以美的享受。脖子上的细长金链发出暗淡的光,此外,她身上再没有什么首饰,就连白皙的手上也没有结婚戒指。然而,正是这双手明显地暴露了她的年龄;它绝不像一个少女的手那样柔软,在丰满的关节上露出小窝窝儿。她的手看上去让人想起什么生物的爪子,只要阅历丰富一些的人,就知道这双手的主人的生活并不象她的脸宠那样熠熠生辉。
玉玉的确是个历经沧桑的女人。初中毕业后,她和我一样没有考上高中,在一所职业高中混日子。那时候起,她就摒弃了少女时期惯有的羞涩与做作,一跃而为冉冉升起的社交新星,开始她左右逢源、纵情欢淫的生活。她的身边从来不缺少男人,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一个滥交的女人,这点我非常清楚,她的每一份恋情都捧着真心,只是因为自己或对方原因,让每一份恋情只开花不结果。而她又是个忍受不了寂寞的人,一旦出现空窗期,她便迫不及待地从那些候选者中挑选其中最得她欢心的一个,马不停蹄地开始新一段恋情。她的那些男朋友,据我所知身份包括但不限于同学、老板、公务员等,这说明她并不是个世故的女人。她对男朋友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能拨动她心中那颗脆弱的弦,就可以把自己的所有奉上。但是,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哪怕是谈一场失败的恋爱就会引来旁人的侧目,更何况玉玉接二连三的更换男伴。她那动人的姿色和放荡的品行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她的每一场恋情用不了多久就变成人们谈话的资料。她的名字在一些体面人当中越来越讨厌。好人家的儿子已经不再把她列为追逐目标,她自己也不朝那些好人家的儿子看一眼,认为他们虚伪、做作,毫无个性。虽然她的男朋友如走马灯换,但是对她的朋友却忠贞不渝。所以她的周围总是有那么多朋友,不计较她的所作所为,认为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她性情坦率、欢快活泼,又有勇气;她不是个虚伪的人,对待朋友总是宽宏大量,出手大方,待人真挚。即使在我和她由于某些观念的不同而日渐疏远以后,我也和她保持着坚不可破的友谊。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后来,她干了一桩叫人惊讶但又不得为之的事。那年,她三十岁,跟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结了婚。在这个星球上,男人的恋爱次数与婚姻无关,但女人就不一样。每谈一次恋爱,女人的价值就减少一分。所以,当玉玉想要退隐江湖的时候,蓦然发现可以结婚的对象寥寥无几。男人们认为她是个绝好的恋爱对象,但是要成为妻子,却不得不掂量一下自己是否能够压得住她。毕竟,这样一个尤物不是随随便便的男人可以驾驭得了。最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玉玉在有限的几个追求者中选择了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玉玉结婚的那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长得高高大大,两块胸肌鼓鼓的,几乎要撑破衬衫,他的样貌算不上英俊,也不难看,剃着平头,待人接物毕恭毕敬,给人印象就是一个改邪归正的混混。我不由得想,这个男人就是玉玉的菜,和离婚无关,和年龄无关。在婚礼上,我衷心地祝福她有了归属,并且莫名地陶醉于这样的念头:等到玉玉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时候,回顾自己感情丰富令人钦佩的岁月之际,她那多彩多姿的往事就变成不象是自己的,而是一个去世很久、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人的历史了。因为,女人们都有一种叫人羡慕的健忘的本领。
但是,命运似乎还不够满意,玉玉度过了两年还算平静的婚姻生活,突然间,丈夫脑溢血死了。玉玉成了寡妇。她很快从婆家搬了出来,并用分得的遗产买了一栋房子。当然,玉玉仍然不甘寂寞,过了些日子,她又交了一个男朋友,并且很快结了婚。但是,据说,这段婚姻生活也不如意,两个人已经在着手讨论离婚事宜。
玉玉的手插进我的胳膊里,亲热地问我近况。我回答了她。我知道她是个率直的人,所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她和现在的丈夫怎么样了。
“离了。”她干脆利落地说。
“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吗?”
“我已经不爱他了。”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是啊,但是没有爱情我呼吸不了。”
我看着她因为劳动而绯红的脸庞,心想她还真可以再拥有几段爱情呢。
“以前的那些男朋友,你都爱过吗?”
“当然啦,不然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她嘟着嘴,似乎有些生气。
“你知道,我希望你有个好归宿。”我试图缓和气氛。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不能忍受和一个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玩下去吗?”
玉玉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象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你也认为我是在玩吗?”她的眼睛霎时被一层迷雾笼罩。
我无言以对,两个人默默地朝前行走。
过了一会儿,玉玉张口说话了。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男人交很多女朋友,结很多次婚,没有人会对他们说三道四,反而会说这个男人有本事。女人呢?人们把各种各样恶毒的词语往女人身上放,而且说这些话最凶的,就是女人自己。”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无奈地说。“不能改变,只能接受。”
“不,我不接受。”玉玉的情绪激动起来,“我只是跟着我的内心走,我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好言好散。我从来没有做第三者,我也从来不贪图别人的钱财,我只是喜欢享受爱与被爱的感觉,难道这有错吗?”
说完,玉玉把手从我胳膊里抽出来,向我伸出手,“人生如此短暂,让我们及时行乐吧。”她的眼睛调皮地向我眨了眨,然后转身向她的伙伴们飞奔而去。
田野里的空气新鲜而温和,草地上到处点缀着或黄或红的无名小花,头顶上,几片白云在蔚蓝的空中安逸地漂浮。她苗条而矫健的身姿,是那么优美。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她的同伴近旁。她的同伴们举起一大把采摘好的艾叶向她表示欢迎,同时传来女人们咯咯的笑声,她的笑声尤其特别,我想那是因为它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