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风飘逝

  往事随风飘逝

在上海的东北角有一座工人新村,俗名“二万户”。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政府巧用小地块建起了一批统一样式的新村,遍布上海的东西南北中,解决了全市二万户住房的困难,因此冠名。

东北角的这座傍着企业的新村布局非常规整,三个门牌号联成一体,一排一排地往前推进,每排的前后左右都用方砖铺成小路。新村的中央是一条能走大车,直通企业大门的大道。屋前屋后的绿化和中心区的一块小绿地与小楼屋的红砖、红拄、错层的黑瓦顶相得益彰,很养眼。

二万户是二层小楼,一个门牌号住十户人家。推开小楼大门,穿过门洞是一楼 走廊上的五户人家。门洞里有一座木楼梯,它往上走时小拐了个弯贴墙直上二楼走廊,那儿是二楼的五户住家。整座楼的房间都是均等划份全部朝南,因房前是一条走廊,所以两头的住户则多个自家门口走廊位置的面积。那个年代各家都有好几口人,有的三代同堂,住房还显局促。

一楼门洞的两边是一层小披屋,与二层的楼屋形成了漂亮的错层。左边披屋是十户人家共用的厨房,厨房外是共用的水泥大水池。右边披屋是联排的四个全楼公用坐便厕,有隔断但上不封顶,下不包底。相邻用厕时,可以交谈也可以从隔断下互相传递物件。

新村不设大门,任何人都可以借道穿过。走进新村就会感觉浓浓的生活气息。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未接入煤气管道,清早大门外就摆起了一排煤球炉,总是张家、李家的大嫂也有谁家的阿婆在张罗着,互相嫁借煤饼引火生炉,即便炉主不在,也一并解决了。这时买菜、买早点归来的大婶大叔赶忙谢声连连,接着是一阵谈论菜品、价格的热闹。直到上午八点,大人们上班,孩子们上学,新村才慢慢静下来,那时大门外只剩祖辈的公、婆们在择菜、洗衣、聊天。

傍晚,热闹再次掀起。三五一堆的妇女大嗓门地交谈着,还眼观六路的招呼着从大道走来的提着饭盒刚下班的姐妹,这音量是售票员的职业习惯;驾驶了一天的男人们下班后则喜欢在屋前的方砖路上摆上竹榻、竹椅围着小木桌喝茶、打牌、聊天;小女孩三五成群地跳着皮筋,男孩们用小竹片推着铁圈箍在人群中穿梭飞奔;用功的孩子则坐着小板凳就着方凳写作业 。房间的逼仄和常发生的窘况,让这天地之间成了他们的“客厅、书房和后花园。”

年复一年,孩子们慢慢长大,大人们渐渐变老,这儿就像一个大家庭,平凡的生活里没有秘密。

七十年代初夏的一个傍晚,在大门外乘凉的张婶看见蕊低着头,拖沓着脚步慢慢走来,赶忙习惯性的大嗓门招呼:“蕊蕊下班啦,你姐姐今天可是做了道好菜等着你呢。”蕊应道:“是,张婶。”随即走进大门。张婶爱怜地看着她的背影,因为昨晚整幢楼都听见了蕊爸第一次发火大声地斥责蕊不该早恋和蕊伤心的哭声。

蕊出生在这里,她和爸妈、哥姐弟六口人住二楼的一间房。她天生丽质 ,白皙透亮的皮肤,小巴掌脸,两条柳叶眉下一双秋水无尘的杏眼,谁都稀罕。标准的九头身材,因了颈长、腿长、胳膊长显得个更高一筹。可爱的是身体的柔软度超强,踢个腿、下个腰随心所欲,走路轻盈,跑步却像小鹿那样欢快又迅速。她姐常说:“老天给我家的好都集中在我妹身上了。”

全家都宠这小妹,但人家干活不娇又有个性,那个年代女孩都是齐耳短发或短刷辫,而她却常把又黑又浓密的长发披下,说是美一下过瘾。可惜在那百废不待兴的特殊年代,没有星探,不招舞者,否则她会属于芭蕾。

蕊今天回家晚了,进了门,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父亲喊了声“爸,我下班了。”蕊爸嗯了声,绷着的阴沉脸似乎动了下。蕊妈和姐赶忙张罗着“吃饭,吃饭”,向蕊使着眼色。一家六口围着桌子闷头吃饭,蕊爸不出声,大家都噤口。直到这顿闷饭结束,蕊爸说:“明天叫那小子来谈谈。”转身走出门去。蕊妈和姐姐舒了口气,赶紧收拾碗筷。哥哥对蕊说:“好了,不要再生气了,杏眼变桃啦。爸也是好意,这不同意叫他来家了,你要关照他几句,不要搞砸了。”小弟则在傍挤眉弄眼地哑声起哄。

这么多年来,吃完晚饭他们就要着手搭铺。唯一的大床是给父母睡,蕊和姐姐清理出一块刚能放下二个单人折叠帆布床地盘;哥哥在大桌子上搁四块1.8米长的铺板,铺上被褥当床;小弟小时候挤在父母的脚下,现在大了,哥哥不在家时就睡桌上的床板,哥哥回家了,小弟只能在桌下铺褥当床。搭好了铺,全家人再想下脚活动,就要小心地辗转了。

蕊爸也真不容易,有心气但不得志,这一辈子只能与驾驶干上了。现时的生活环境、状态和同事们都差不多,挣得能覆盖住花的就成,这年头就是有钱也没处使啊。但是孩子们的现状是他的一块心病。老大、老二姐弟俩因上山下乡一片红政策都下了乡,大女儿如今因病回城还在社区待业。所幸小女儿毕业时政策松动开始招工,按条件被分配到了手表厂。那是个人人都梦寐以求的好地方,因为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可是时下的三大紧俏商品,只要与它们沾边,身价也会莫名的提升。可是小女进厂二年才19岁就开始交男朋友了。蕊爸不能忍的是哥哥在农村姐姐在待业,前途渺茫,而最宠爱的小女此时却弯道超车领先了。蕊妈和大女儿劝他说,不知那小子的人品底细如何,还是先见面谈谈了解一下。他也知道小女随自己是犟种,昨日流的是不屈泪,这才在饭桌上作了最新的决定。一家之主的担子压得这刚过五十的壮汉,过早的两鬓染霜,头顶见日。蕊爸叹了口气,掐掉烟蒂返身上了楼。


就说这大家庭不存秘密,第二天的傍晚全楼老小都占着有利的位置,等着看毛脚女婿的考试。

天色入暮,小路上出现了蕊和男友建国。1.8米的挺拔身躯穿了一套洗淡了的旧军装,脚上的军跑鞋也洗得似泛白光,在那个年代这一身吸引人注目。他俊郎的脸部、短平的发式在暮色中如一幅硬朗轮廓的动画。他稳稳地迈着大步合着蕊的轻盈脚步走来。一路乘凉人眼神都定格了,等待着的楼内老小发出啧啧赞叹声,赶紧给蕊家人报信。

进入房门,建国礼貌地和大家打了招呼。蕊爸冷眼打量着他:一身退伍的军装,满意;那二条垂直的胳膊挨着侧身,二手紧贴着裤缝,这站姿,很满意;大高个,挺拔的身姿一看就是锻炼成的,加分。蕊爸脸色明显松柔开,环视了大家说坐吧。蕊妈和姐姐赶紧倒茶递水,端出一小碟凭票买的小点心。蕊暗暗开心,她知道这是老父亲打满基本分的暗号。

交谈后大家才知道,建国也是老三届,毕业后入伍了野战部队,受过及严酷的训练。复员后和蕊同厂,现被提拔保卫科副科长。其实这正是蕊爸年轻时的人生志向,眼前一个鲜活的人生轨迹似乎激起了蕊爸的向往、追赶、靠拢、重合。哥哥、小弟也加入了讨论,欢声笑语一路不断,蕊妈、姐姐也高兴。蕊是打心底觉得欣慰和自豪,因为这是他俩的初恋。

日子像十五的满月那样温馨亮堂。建国常来蕊家,因为哥哥又回生产队了,家中的一些力气活和修理活上海毛脚女婿是当仁不让的。建国还会些拿手菜,在大厨房里总被婶、姨、阿婆围观,赞扬声一句接一句。有时大婶们会说让他一定要对蕊好。建国笑答:“能和蕊这么好的姑娘在一起是我的福气,我比她年长,不只是要对她好,还要给她一个富裕的生活。”一番话感动了大家,成了楼内的佳话,姨婶们就是喜欢这个常带羞涩微笑的硬汉子。

月圆也有月缺时。建国有些时间没来了,蕊也显得闷闷不乐。那天建国突然来了,瘦了不少,进门后蕊马上关上了房门。蕊爸用严厉的眼光示意建国坐下,问道:怎么回事?原来建国前几天刚从拘留所里出来,罪名是“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亦被工厂作开除处理。

用现在的词来说建国很想致富,他看到时下手表很抢手,是因为五十年代提倡多子女,而那时出生的人眼下正值二十好几推动了需求量,即便国产单一的大表盘也供不应求。一次有人给他看了一块漂亮的坤表,让他眼睛一亮。来人告诉他此表是外国产的很好卖,只要跟着他去进货,倒腾二次就能挣到结婚所需要的钱。想致富让建国铤而走险,跟着那人去了温州的一个船码头接货,看着那方形、棱形各式小坤表和大而厚实、指盘里套有小指盘的男表,建国开了眼界。地下销货很顺利,挣到了第一桶金。可是第二次在温州码头接货时即被警察抓捕。在拘留所里他想了很多,决定这条路依然要走下去,巧的是他也被工厂开除了。最后他对蕊爸说:“叔,我们生活的太辛苦了,看这眼前住的、吃的,生活的局限让我们无法再往一个更开阔的地方走。我想改变,能给蕊一个更好的生活。”

蕊爸眼前浮现了自家晚间的睡铺,自己曾有的梦想,他也迷惑了。但有一点他知道蕊跟着建国将会走上一条崎岖之路,可他拗不过小女。

建国彻底“下海”了,他的投机倒把事业越做越大,手表、录音机、磁带、衣服,只要能挣钱的。他膨胀了,风衣、目镜、抽烟,身后总跟着一班兄弟。多次偷渡去港澳还在那开了帐户,但对蕊始终如一的好。

终于他再次被捕,这次他是把社会主义的墙挖了个窟窿,加上偷渡罪。审讯中他不仅不低头认罪还高调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被激怒的公安直接把他解送到青海监狱。

过了不久,建国与同监的三名羁押犯一起越狱,只有他一人活着走出无垠的沙漠。但谁也不知道沙漠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没对人吐过一个字,这也成了一个永恒的迷。他像一头饿极了的孤狼逃蹿到他乡下的表亲家,躲藏了几天,又回到上海。通辑他的命令已发,他的家属们都被公安关注,包括蕊的一家。

这时的建国眼里少了柔和,植入了阴沉和狼性的警觉。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脑、网络、手机,连长途电话还得去电信营业厅接通,这给了建国躲避的机会。他重操旧业,不仅是下海还上山成了大哥。他底调、隐蔽,警觉,总穿着一种样式的布夹克,布鞋,再未出现在亲属之间,只有蕊不顾一切地一往情深。蕊怀孕了,建国当即决定送蕊偷渡出国,他置办了那国一座山顶上的豪宅,请好帮佣,安排好一切,他又回来当大哥,因为这里庞大的地下商贸一条龙离不开他。

有一天他约了外来的客商在南京西路的一家餐馆谈生意,餐馆在一条幽静的弄堂里,这是因为他看好这儿有纵横四处的弄堂群可以防意外。正吃着,谈着,门口走进了4个便衣警察,他们向四处巡视,这引起了建国的警觉,他与生意人打了招呼起身走出门口,警察发现了他,追出去厉声喝道站住!而建国已冲进了弄堂群。警察分组堵道追击并拔枪示警,建国这时却跑进了一条死胡同,他想翻过前面的一堵墙,听见了后面的枪栓声,他转过身面对着几米外直指他的枪,突然仰头一声独狼似的嚎叫,拔出藏身的三角尖刀插身自刎。这件让人难以置信的沙漠越狱事件就此终结了。

多年以后,我曾路过东北角的这座新村,它已完全变了,二万户小楼的原址上是一排排五层楼,大门紧闭,路上只有仨俩匆匆行人。站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地,突然脑中飘过了一个暇想,倘如建国没遇见那个“致富”人,他是否会成为另一个“蕊爸”?倘如建国撞遇改革开放时代,他是否也会成为商界精英?

一阵轻风吹过似乎告诉我,往事已随风飘逝。

      2022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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