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风会带着点点寒意，闻上去能感受到落雪的凝结，在接下来的冬季里。村头的大柳树睡着了，睡的特别安详，纵使狗吠，猪的哼唧，鹅的向天歌，都叫不醒。清晨的鸡也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打鸣的打鸣，下蛋的下蛋，幸福村一片祥和。
刘五回到家看了一眼，破旧的铁大门已经长了深深的锈，刮都刮不下来。他打开了那个大瓮，里面的东西还在，都发了霉，认不出来。曾经的宝贝现在都变得陌生，也没了意义。他翻出自己做的百仙草药丸，那一盒子药都粘在了一起，哪还有团子的模样，都成了浆糊，还好味冲，要不早就布满了蛆虫。他收拾了一下家里，拿出了几件衣服，掸了掸灰，还能穿。他扫了扫床铺，又拿上了一床棉被，出了门。
河边的小草滩还是老样子，不深不浅，刚刚好。刘五把东西放在了这儿，用木根和树枝架起了一个棚子，坐在里面，看着河对岸幸福村升起炊烟，总感觉手里少点什么，随即拿起干枯的柳条，边笑边编着花冠。柳条一折就断，试了好几次，都不行，算了。
让刘五的家就在那儿吧，不去打扰了。
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但是白天就在幸福村里转悠，晚上就回到小河边，有时候会冷，但是有棉被，也有河对岸的村庄，他就会感觉很暖。
乞丐没什么不好的。
村里的人慢慢都知道了他，因为他总是偷看美丽，还总爱傻笑。
“爷爷，这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
李丸子跟村长说。
那天李丸子在村头爬柳树，树都被他的裤腿磨掉了皮，硬是爬不上去。刘五蹲坐在树下看着李丸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还留着丸子头，看上去像一个老头穿着个花布碎格子衬衫，非常不配，再加上李丸子蹩脚的身手，让刘五笑个不停。
“笑什么笑，有本事你爬一个！”
李丸子生起气来，嘟着腮帮子，叉着腰，特别像美丽，又多了一份李蛋的书生气。刘五的头发被不知道哪来的风吹了一下，遮住了眼睛，一条条发丝在眼眉️上特别清晰，一根一根，又很模糊，像时光雕刻的影子，落日里若隐若现的云。
刘五走过去，站在大柳树️下，抬头看着这棵他爬了好多年的树，每一个枝条都在向他招手，你来了，那些有你的日子，你才来，那些没你的日子。
他一下子跳到了柳树的大树枝上，脚下踩到的嫩芽像一块弹簧，垫着他飞了起来，他伸手抓住了更高的枝，像一只猴子，吊着手臂，做了个引体向上，冲着柳树下看着他的美丽喊着。
嗨！我厉害不？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厉害吗？
因为我要娶你！
刘五在柳树下笑了，他没有再爬这棵树，尽管他是爬得上去的，他转过头，看着稚嫩的李丸子，笑得更厉害了。
李丸子摸不着头脑，只得认为他是个只会呵呵的傻子。爬树对于李丸子来说太难，但是李丸子力气大，不像他爹，也不喜欢吹唢呐。他一个人可以抬起两袋面，浑身是劲，按他的话说，要不是丸子头盖住了他的力气，他还能把屋掀起来。
这一点应该是随了美丽。长大后的美丽做过一件让全村人都吃惊的事，李丸子小时候很淘气，总是喜欢去野地里玩耍，有只灰色的大狼狗盯上了李丸子的光屁股蛋，白白嫩嫩的。大灰狗上去就咬，畜牲做事情不会和你商量的，李丸子吓了一大跳，屁股一缩，哇哇大哭，大灰狗咬到了他的小腿，那樱桃般的血一下子就顺着大牙印渗了出来。正干活的美丽，抄起一个大铁掀，就冲了过来，死死地拍那只大灰狗。狗呜哇呜哇地叫个不停，活活被美丽打死了，伸着的舌头贴在地上，口水和血一片浑浊。
村民议论纷纷，一个女人这么大劲又这么凶残，村长家吃得消吗。
村长不在意这个，那年刘五走了，美丽一直哭，李蛋心里疼，特意学了唢呐，每天都在她家门外吹给她听。因为怕美丽哭坏了身子，还没学成就出师了，一支曲子能吹好多遍，每一遍都不是一个味，也能逗她笑上一阵。村长嘴上骂着儿子，学个唢呐不干正事，心里也早已经张罗好了。美丽十八岁那天，村长起的比谁都早，叫上李蛋，拿好彩礼就上门了。
美丽等不来了刘五，嫁给了李蛋。
刘五也已经不在意这些，黄昏时，他站在村头看着幸福村，看着村长的家。他还能听到美丽和李蛋的吵架，李丸子和爷爷嘻嘻哈哈，那从门缝里飘出来的饭香，钻进他的鼻孔里，先是挠着他的鼻毛，又塞进了他的脑袋瓜，这就够了。
每年春天，城里还是会来人，村头又是那一片熟悉的景象，李蛋带着唢呐乐团，村长蹲坐在大柳树下，伸着长脖子，簇拥的人群都在翘首期盼。唯独刘五不在，他每年都会躲掉，尽管来的早就不是小胖子，他也不怕有人认出他来。他只是无法面对这个欢喜的时刻，所有笑脸的背后，只有他明白城里的意义和真相。他曾经想过告诉村里人，他们也许都错了，所有的执着和希望都是假的，但是他没法说，他没有舌头，他也不想说。
幸福村的日出和日落就像刘五小窝棚前的河，一直在流，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去哪里。时光就是一道闪电，劈在背上，摸不着也看不见，就是疼，但也总会好的。
刘五就这样守了幸福村好多年，美丽一出门，他就会远远的跟着，不让美丽看见他，但是必须看见美丽。他还会去山崖采百仙草，做药丸，想着偷偷给美丽，他不想美丽变老，也不想自己变老。可是谁也阻止不了。攒了一盒又一盒，从没送出过，谁会要一个哑巴傻子的东西呢。
幸福村下了一场雨，春天就来了，村头大柳树上的芽又绿了。今年，城里来了一个小瘦子，骑着自行车，带着耀眼的金徽章，念了一个名字。
李丸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