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节透风的绿皮火车里,随着车厢有节奏地摇晃。用最唾手可得的大衣袖口使劲蹭眼前的一小块车窗——现在是天色刚刚透亮的凌晨,身下这列火车匍匐穿行在峡谷,山丘,高架桥。昨晚,一场大雪严严实实地落在了这世上,我看不见一星半点的人烟,只觉得没有星光也没有阳光的这个尴尬的时刻,天地间晃眼地发亮。
“嘿!可真够冷的。”我顺着眼前的酒壶往回看,是个男的,三十出头。
“是啊,这雪偷摸地下又偷摸地停,穷剩了个冷。”我伸手接过来一仰脖子,还回去一个瓶底。
“你上哪?”他满脸通红地坐到了我对面,不知道是喝酒上脸还是冻透了。
“回家。”我眼看他风风火火的一屁股坐在湿了一片的座位上,手里还捏着空酒壶,顿生好感。
“哈哈哈那你真幸福,再也没有比往家走更棒的事了!”他笑得很大,似乎是真心为我高兴。
“嘿嘿可不是,累了就回家!那你呢?哪去啊?”路上能有个爽朗的酒鬼说说话,对于漫长的火车旅程来说也算个好事。
“我啊,我可没家能回,我要去更冷的地方。”他没收敛笑容,也没半点伤感,只是认真地回答我的问话,用汇报任务似的语气。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像刚才那样,所有的话题都是浅尝辄止。我们都很满意这种状态——各怀心事也好,佯装潇洒也罢。当你自己都忍不住用“沦落”这个词来形容现状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找这么一个沦落的人来。
当他说到他有一个小女儿的时候,我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惊讶。
“一年前死了。”这个男人从原来的座位底下掏出一个军绿色的大包,又摸出一玻璃瓶白酒。“她妈妈是个爱错了人的美人儿,嘿嘿。”他伸了个懒腰,笑得干巴巴的,又开始把酒递给我。
“幸亏有口酒,真热乎。”我故意把话题岔开,因为我知道三十多岁硬汉子的往事碰不得。
他似乎并不介意,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就着一股酒气讲起了他们的相识,讲起了那些学生运动和他的朋友们,讲起了青年们的聚会上那些诗歌、音乐、篝火,讲起了理想和失败。
“如果能穿梭时空,你最想到什么时候看看?”他像个孩子,兴奋极了,问我。
“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回到小时候吧。”我不忍心扫他的兴,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他。
“要是我,就回到五四那会儿!那时候才有真正的理性和热情。”
……
谈话又进行了一小会儿。当我意识到让自己强打精神真的太费体力的时候,他却突然说:“我给你唱首歌吧!”说着从脏了吧唧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口琴。我顾虑地望了一眼车厢尽头躺着的拾荒老头,又看看他。可谁知,和着没有歌词的曲子,口哨和响指,他的一副破锣嗓子一打开,就那么胡乱的哼哼唱唱,却着实让我一个激灵!
我相信他说的话——一个我不知来路也没问归处的陌生人——我相信他真诚的眼睛,不设防的笑容。我喝了他的酒,我听了他的歌。一瞬间,我以为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以为这趟列车的终点有一大帮兄弟姐妹在等着接我们,我们要和大家一起彻夜不眠地在雪地里围着篝火,大声唱歌!
“你唱得真好听!这是什么歌?哎呀等我一下,我去个厕所哈哈哈!”厕所里,我想着自己已经多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连这泡尿好像都特别带劲!一会儿要拿出自己带的鹿肉来,跟他的酒一起两个人好好吃一顿!
我抖了抖,麻利儿地闪身出来,正要开口叫……
酒瓶里的酒干了,倒在桌上。那个小口琴被人放在座位上,旁边有件脏外套,很眼熟。车窗大开,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雪花被呜呜的寒风带进窗来,不知所措地又落在地上。
火车继续向前开着,窗外依旧没有光。
可这个被白雪覆盖着安静又完整的世界,此刻却显得比天上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