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在最凶险的雨夜,离开了家
不知为何,上周我还住在山中时,那个不眠的雨夜里发生的事,以及那晚的父亲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6月8日,凌晨1点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在短短一小时内,我的手机收到气象局3次发来避险通知。
我原本一个人睡,母亲带着小远在隔壁,可是电光闪烁、雷声轰鸣之际,我吓得抱起枕头往母亲的房间里窜。
由于雨水量短时间内太大,三楼的下水道根本跑不赢,雨水从三楼的平顶倒灌进阁楼,阁楼渗水,雨水就顺着吊灯噼里啪啦地滴落在了二楼母亲的床上。
母亲担忧地大声呼喊父亲,可是父亲大概睡得太沉了,没有应声。母亲只好自己起床,去找手电,可是她找了个遍,手电、头灯都不见。
母亲心头一紧,根据她对父亲的了解,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担忧又气鼓鼓地冲进另一边套房里父亲的房间,果然,父亲房间空荡荡的——
他在这个极为凶险的夜里,凌晨一两点,一个人拿着手电、戴着头灯,到荒郊野岭去了。
母亲气急了,也担心极了,一时咒骂起来:“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你都不管,只管往外跑,要是被雷劈死在外边,就让你的鱼儿给你送终吧!”
母亲一面让我在房间陪着孩子不要动,一面打开自己手机微弱的灯光、一个人冲上楼顶。
母亲上去许久还没下来,我实在不放心,舍下小远跑上楼,在距离阁楼门口还有一米的位置,我前进不了了——
因为狂飙的雨水像瀑布一样飞扑进来,每一道闪电之下,整个村子都明亮如白昼,那种白,是凌厉的白,是可以随时带走任何生灵的煞白。
我看到戴着斗笠、披着雨衣的母亲,站在浸没了半截腿的雨水里,用扫帚的杆子去戳开堵住下水道的落叶和枝条。
雨水还在加大,雷声、雨声、风声交织在一起,山洪涌入大道,大树拦腰折断、河坝农田接连溃提——这些都被掩盖在天地的怒号间,我们是到了第二天才得以看清的。
母亲在几个下水管之间来回穿梭,她需要时刻疏通管道,否则就会再次堵住。最后水越来越深,她就在水里划来划去,移动的过程中,扫帚就成了她的桨。
那一刻,相比能看在眼里的母亲,我最担忧的,是我那跑得不知影踪的父亲。
在大自然的咆哮和淫威之下,人就会显得无比脆弱,人在脆弱的时候,是很容易悲观的,那一刻,我无声地经历了一场死亡预演。
那天我最大的恐惧是:如果父亲再也回不来了,可怎么办?
好在父亲第二天早上安然地回到了家中,还带回来了20多斤小鱼,并嘱咐母亲:“最新鲜的小鱼,快做给孩子们吃。”
晨曦中,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看得我格外不忍。一群雨燕从梁上飞过,它们的高歌,把天地都叫得苍茫。
我当时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夜里,父亲用水泥和砖头砌成的那个“牢不可破”的塘堤,被雨水冲走了一半。他养了几年的的鱼,那鱼塘里几万条大大小小的鱼,最后一条也没有剩下。
据一个乡亲回忆说:
在看到塘提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你爸爸还试图用身体去顶住它。后来他发现情势不对,又跑回家拿鱼网、鱼链,再到下游的山洪口,去守住鱼儿逃跑时必经的几个“要道”,才捡回了几十斤小鱼。
我听着听着,泪眼模糊中,想到了《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与马林鱼殊死搏斗的场景。
次日见到父亲后,母亲一如既往地想骂醒他。
她的凶悍后饱含着最深的忧虑:那几个鱼儿,怎值得你以身犯险?
而我呢,责备的话、关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父亲不该深夜冒险、出户救鱼,可是我也知道,父亲爱鱼的背后,如何又不是爱家呢?
他虽已年过花甲,退休金却一分没动。他依旧死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用辛苦的劳动谋求生计。在这个雨夜,他佣尽全身的力气去守护的,是他的鱼塘,是他的心血和希望,也是他的家。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听说过海明威的这名言,可是他却千百次地践行了这句话的真意。
2,父亲第一次公众表达
父亲生性腼腆,从不登“大雅之堂”。
有一次在一个大型的元旦晚会上,父亲抽奖中了一台高压锅,主持人念到他的名字让他上台领奖的时候,他死活都不肯上台。
最终还是母亲跑上去,代他领的奖。
2023年元旦,我和先生举办婚礼。结婚前一个月,我就拜托身边的亲朋好友给父亲做心理疏通,我想让父亲在婚礼上发个言。
可是父亲每次都推脱不肯应承。
他一次,他悄悄跑过来和我商量:“婚礼我能不能不去了?家里的有这些个鸡鸭鹅要照看,黄牛也要产子了,没有我在身边,会坏事的……”
至此我彻底明白了父亲的意图,就再也不提让他发言的事了。果然,他后来也就不来找我“商量”了。
婚礼前一天,在酒店彩排,我特意叮嘱司仪,我说我父亲不讲话,到时候不要把话筒递给他,不要让他为难。
司仪消化了一下,认真点了头。
婚礼如期举行。礼堂的音乐响起,我挽着父亲的颤动的胳膊,从门外缓缓走进礼堂、走上T台。在T台上,父亲把我的手自然地交给先生,我暗暗惊讶:一向拘谨的他竟然能在耀眼的追光灯下把这套生疏的动作完成的如此流畅。
交接完,是父亲下场的时候了,可他并没有转身,只是后退了两步,像是在挣扎着什么,接着他又向前,从司仪的手中夺过了话筒,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段公众表达。
他的话很朴实,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全是诸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再生贵子”这样四个字四个字的祝福,一向怯场的他,那天却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成语都说了,都送到他的女儿和女婿的手里。
且那么得体,精悍,真实。让我刮目相看。
那天父亲在台上涨红了脸,却没有一个字的错漏。说我常常在想,在这一字不差的背后,他究竟要经过多少遍的练习、又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碍呢?
父亲从不说爱,可是我知道,在爱的领域,我们都没有白来一遭。
3,书写,是一种弥补
我的父亲今年63岁了,他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能独自扛起一个打谷机、那个健壮如山的男子了:
他的脊背不再挺拔,即便日复一日地劳作,肌肉还是不可避免地大量流失,额间的白发与长寿眉愈加显眼……
这两年,我有意带着小远半住在故乡,住在父母的身边。
我常常如鹰隼般观察着父亲:
他的作息非常规律,早睡早起,日日不误。
他爱喝酒,酒后会和家人表达他埋藏心底的忧虑,和乡亲们在一起时,就会针对村子里那些老生常谈的事情品头论足。
他在村子里,和投缘的人交好,和他看不惯的人敌对、硬钢……
他对田园和美酒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一半是李太白,一半是五柳先生。
我一边观察,一边试图用文字记录,然后把那些难忘的人生路,在字里行间再重新走一遍。
我想以此来对抗健忘的头脑,也试图对抗父亲已经势不可挡的衰老。
似乎写下来,父亲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了,再也不会衰老和离去了。
杨本芬在《秋园》的自序中写道:书写这个过程,温暖了我心底深处的悲凉。
于我而言,书写,更像是一种弥补——在那些无能为力的事上。
4,结语
最子欲养而亲不待。
如果父亲已经远行,就让他今晚入梦。
如果父亲还健在,就尽可能地多些陪伴、多些回报,多些温情吧!别让今天的“来日方长”, 换取明日的“终身遗憾”。祝天下父亲,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