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
有人说:你有什么样的童年,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言外之意,验证了那句老话“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我的童年在大院度过,红色的楼房,一个走廊住四家人,每户至少有三个孩子,刚好组成一个班。
和其他部队大院的孩子们比起来,我们的成长更加狂野,奔放,散发着游牧民族的气息。
我们三岁半进了大院幼儿园,一周回家一次。幼儿园的伙食很好,牛奶面包是早餐,午睡后会发水果或糖果。
小床排成三行,列队整齐。每周一次,老师像赶鸭子似的把我们赶入一个大水池里面洗澡,男女混合,不分性别。澡堂子的四个角上坐着严阵以待的阿姨,她们一丝不苟地将每个孩子搓洗干净。
记得有个阿姨一直怀疑我的智商有问题,她证据确凿地对母亲说:“这个孩子大脑有问题,一是爱哭,二是尿裤子就足以证明,你最好带她去检查一下。”
受了刺激的母亲慌忙把我带到卫生所看医生,当时的医生多是泥腿子出身,基本上都是“蒙-古-大-夫”,他们只会给孩子开钙片和鱼肝油。那个年代缺少粮食和营养,很多孩子顶个大脑袋或者踩一双罗圈腿,果然,医生开了些鱼肝油和钙片后就把我们打发了,我妈的脸上挂满了失望。
现在看来我很幸运,当时班里有个尿裤子的男孩,老师一批评,他就抽羊角风,口吐白沫,全身痉挛,需要几个阿姨同时摁住,然后猛掐人中若干秒,他才会再次返回人间。或许怕我也如法炮制,从那以后,阿姨们对尿裤子的孩子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
那段日子里,我总会周期性地提心吊胆,姐姐已经上学,幼儿园只有我和弟弟,但他比我勇敢多了,他不哭也不说话直接用行动抗议,每隔两三天他就会逃跑一次,虽然他从未顺利到达过家里。
阿姨说,她在此工作几年了,没见过一个孩子有这样的胆量,我弟弟他是一个奇葩。幼儿园在东院,我家在西院,他也根本不记得回家的路,但他就是一次次顽强出走,不断被东院的门卫拦截,然后打电话叫阿姨接他回去。
有一次他跑出去看修马路,喷沥青的场面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他凑上前去想看清楚实施魔法的过程,结果被喷成一个黑人,周身布满了沥青点。弟弟从小就一身结实肉像个黑铁蛋,这一喷彻底变成了个铅球,找到他后,阿姨用刷子不停地刷着铅球,刷子铿锵有力地发出“擦擦擦”的声音,阿姨的嘴里则不断蹦出“啧啧啧”的惊叹。
那时,只要看到阿姨的脸绿了,就知道又出大事了。
一个冬天的晚上,星空冰块般明朗,我躺在床上替弟弟着急,就在刚才,阿姨发现弟弟再次逃跑了,可怕的是这次他改变了方案,没有跑向门卫,而是直奔了父亲办公的那所白色大楼。
这可吓慌了阿姨们,调动所有力量开始寻找,好在那天院子里的月光很亮如银砖砌地,大人们很快就把他找到了。我想:弟弟后来进入了少体班,担任接力赛的最后一棒,跑出了风一样的速度,他的飞毛腿就是在幼儿园炼成的吧?
我的童年梦想仿佛开着一列绿色火车,穿过缤纷的隧道,总是在傍晚时分抵达。升了大班以后,我一门心思地盼着上小学,那样就可以天天回家了。
上小学后,我们楼已经升级为一个小型野战排,排长是我姐自己命名的,我们背地里叫她”缺弦排长”。
我们在大院里疯狂捣乱,率性而为,恶作剧里面肆意成长,干出了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为此我们没少挨打。
没有月亮的夜晚是我们逃出家门在外作恶的好时机,外面一片漆黑如同墨汁灌进瓶子,坏主意由邻居小荣提前出好,我姐负责发布实施,她们俩个只差一岁,默契程度超过狼和狈,这让我十分羡慕。
周五晚上的固定节目是混进入大礼堂看电影,其实那些电影夏天都在露天广场看过很多遍了,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电影,而是没有票混进礼堂的刺激感和成就感。
每天的电影票颜色不同,我们像存钱一样小心存好各色票根,以备需要。我们会把上个星期的票根翻出来,带上一小瓶浆糊,到了礼堂门口,从地上捡起一个副卷粘在一起,高峰期总是拥挤,门卫顾不上细看就把我们放进去了,进去的瞬间最是欢喜,仿佛蒙过了全世界,如果座位都满了,我们就躲在黑色窗帘后面,那感觉相当刺激。
除了看那些新闻简报和老电影,文工团的演出也是百看不厌。当时的马玉涛是文工团的台柱子,身材没有今天这么茁壮,嗓音却优美浑厚。听说她下边防演出时,一张嘴“马儿啊,你慢些走......”那里的马儿都听得入了神,何止慢些走,根本就钉在草地上无法动弹了,变成一尊尊木马。就在那个时候,马玉涛成为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偶像。
夏天的露天电影开始时,我们改变了恶作剧的内容。电影结束后,大家往家走,我们就跟在小脚老太太的背后偷偷打她一拳,知道她追不上我们,就笑得得意忘形前仰后合。
通过暗中打人,我们发现犯罪感和冒险感差不多,都使人兴奋,有点创新,置公理于不顾并可得到循规蹈矩以外的快乐。为此,我们每过一段都会推陈出新,其改进速度远远超过了苹果手机的更新换代。
儿时的天空总是蓝得透明,我们都喝自来水长大,那水来自大青山的山泉,自带各种微量元素,夏天的凉水无需冰冻令人心旷神怡。
冬天的早点是到楼下的小房里挑一根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用削铅笔的小刀刮去表皮,心满意足地吃掉。即使如此,我们几颗豆芽也在拼命奋力生长,快速窜高,争当着向日葵。
那个时候的主要记忆就是饿,如果不是那么饿,我们或许能稍微聪明点吧?另一个记忆便是孤独,那孤独感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除非我进入梦乡才可以获得暂时的安宁。
往往在肚子咕噜到最高峰时,中午十二点的下班号才慢吞吞地响起,我们几个蜂涌而至到食堂,排队,打饭,然后,每个人得到两个极小的馒头,大家一同分享两小盘菜,一盘素菜,另一盘则有几片肉装模作样地混在其中,我们只有眼巴巴端详的份。
我弟坐在对面,他有一双野性的黑眼睛,眉毛呈倒八字状,后脑勺大得像扣了一个碗。
他的两只棉袄袖子飞着棉花,破烂袖口上是擦鼻涕留下的发亮痕迹,他从小就很有创意,可以把一件新棉袄立刻穿成衣衫褴褛的丐帮跑腿的。
我们通常用馒头蘸着菜汤吃,只要多夹两筷子菜,我姐的大眼睛就瞪过来了,她长着一双乒乓球眼,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瞪我一眼,哆嗦三秒,索性不吃为妙。
平时吃不饱就盼着过周末,好在我爸也对周末下饭馆兴致高昂,孜孜不倦。我猜他肯定也是吃不饱的,他那么高大魁梧每顿饭竟和我们一样只有两个小馒头。
一到周日,我爸就兴奋地换上他的便衣,一条青灰色的咋蚕丝裤子,我们称其“都米搜裤子”,其实爸爸只有这么一件便衣,深秋天气渐渐冷了,他也穿着,秋风刮得裤子哗啦啦响,像一个蓝色彩旗在前面引路,父亲年轻时很帅,换上便衣后呈现出另一种潇洒,出门前,他在镜子前站三秒,还将脖子扭几扭,简直标致极了。
心急火燎的我们按个头大小依次排列,跟在帅气的父亲身后,浩浩荡荡地奔赴火车站,那里有一家“羊肉饭馆”,他们的馅饼闻名全市。
饭馆里面很拥挤,地上黏糊糊地散落着各种该清扫的垃圾,馅饼咬一口喷喷香,烫掉口腔的一层皮,羊油很快糊住了我们的嘴,也糊住了我们的童年幸福。
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妈妈下班时,总是带回一种橙色石头样的酸枣面,那是我们的最爱,那东西吃完,牙酸得齐刷刷倒下,直到第二天才站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们上学从来不走大门,都在墙上疾走如飞,穿梭自如,嘴里还高声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上学路上,必须穿过一个小花园,那里种满了松树和杏树,那些杏树结满了小小的野杏,酸中带苦,透着人生。
内蒙古的冬天冰天雪地十分漫长,大雪一下就半尺深。三九天的西北风来自西伯利亚,老师说,那里是流放的地方。
进入腊月,刺骨的寒风在窗外辗转哭嚎,它哭起来悲伤得一塌糊涂,偶尔还会发怒,每当这时,狂风便夹裹着石头和沙子,拼命敲打着玻璃,仿佛要砸碎我们的安全。
小学班主任姓文,文静淳朴,梳着两条鞭子,脸蛋像红苹果似的,鲜红透亮。她喜欢把教室的炉火捅得旺旺的,教室变得温暖后,窗上会融化出一个圆,四周布满冰凌花,我会通过那个圆向外张望,看冬天的麻雀在秃树枝上跳舞,幻想着长大成为舞蹈家或者音乐家,实在不行成为作家也好。
那时,我们学过一篇课文《海燕》作者是高尔基。文老师拉长声调充满感情地朗诵道:“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她的朗诵颇有画面感,把我们瞬间带到了大海上,我的文学启蒙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在我憧憬大海的同时,调皮的男同学会忍不住用舌头去舔那窗户上的冰凌花,被扯掉一层皮的惨剧便会瞬间发生。
亲临大海没有希望,便对大院北墙外的一条河产生了眷恋,冬天结冰后,男孩子们带着自己做的冰车,自由驰骋,互相冲撞,都以为开的是坦克,我妈比较新潮,买回了一双花样滑冰的冰鞋,穿着有点大,但可以塞满棉花后穿上在冰上乱跑。
冰河上也有男孩子在抽毛猴,毛猴飞快旋转,小脸冻得通红,皮肤像土豆皮似得,清一色拖着两条鼻涕。
内蒙古的云变化多端奇妙无比,长久凝视激发想象,我们会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当女孩子们专注于看云时,男孩子们的弹弓已经达到了双枪老太婆的水准,那都是夏天射麻雀练就的功夫。
当然也不是所有男孩子都可以神准,我就被一个外号叫“长馒头”的男孩,因为手抖令我的脑袋在瞬间开了瓢,一股热血喷出,被母亲背到门诊部缝了三针,出来时头上裹着纱布,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
眼看要过年了,我的头上却裹着纱布,十分滑稽地度过了那个春节,鞭炮都没敢放,不得已暂时变回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