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三岁的时候,小钰才吃到这辈子第一个汉堡包。其实这也不难想象,小钰所出生的西南小县城古蔺,如果要按照现在的城市发展规模来看,它是一个比五线城市还要小的城市。古蔺县城面积小,人口少,县城可以小到每年春节去扫墓,都能在公墓大门口不费吹灰之力地碰到好几个同班同学,所以十三岁能吃上汉堡,在她们班已然是相当时髦。
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小钰的母亲陈姨,她曾在年轻的时候在走街串巷间卖过烟酒,可以说祖国的天南海北基本上她都去过。曾经有一段时间,陈姨的烟酒买卖活儿可谓是风生水起。因为见多识广,做人老实直爽,所以就结交了不少的客户和生意伙伴,同时她也一直走在时尚的前沿,什么逛卖场、烫卷发、穿短裙、抹口红、背牛仔包······在十三岁的那年,正值青春期的小钰才刚开始进入青春期。因为现在的女孩子们都或多或少地有爱美之意在心尖泛滥,小钰便开始有些挑肥拣瘦,有些衣服也开始变得不爱穿。陈姨明察秋毫,看出了女儿小钰臭美的苗头。记得有一次出差回来,陈姨突然就觉得小钰显得很土气,她便二话不说地打出租车去县城火车站买了两张硬卧火车票,让小钰跟她一道,去首都北京见一见大世面。
没过多久,陈家娘俩儿精心打包好行李后,就匆匆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程。
上了火车,两个人按着那崭新的车票找好位置后,停在古蔺县的老式绿皮子火车缓缓开动,穿山越岭跨河沟,沿着成渝环线一路北上。此时的陈姨漫无目地插了一嘴说:˝女孩子自己应该多出去走一走,眼界得以开阔,气质自然就好了。˝她问小钰到了北京最想干什么,小钰在火车上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足足憋了有小半天。
˝爬长城,吃汉堡。˝
这句话多少让陈姨的表情有些惊愕,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小钰。她哪里知道,爬长城和吃汉堡,已经是小钰对北京这座著名的国际化大都市所有想象力的极限。陈姨也突破了自己的极限,意识到小钰比陈姨想象中还要土一万倍。于是她们娘两儿下了火车还没来得及找一家旅馆放行李,她就冲到附近的麦当劳给小钰买了这辈子第一个汉堡。这个汉堡是胡椒牛肉味的,小钰怀着那忐忑激动的新鲜劲儿,捧着那疏松绵软的牛肉汉堡认真地咬了第一口,紧跟着,她又认真地咬了第二口,自己心里面感到无比地崩溃:那又黑又黏的胡椒酱,滋味奇怪,口感酸涩,难以下咽。
倍感意外的小钰抬抬头看了看陈姨,再看了看周围,大家都吃得这么香,这么享受。由于担心陈姨再次嫌自己的女儿土,小钰还是一鼓作气,勇敢地把胡椒牛肉汉堡全部吃完了,但此时自己的心情却是如此地复杂。
可谁知道这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觉,竟然会接踵而至。
来到北京城,她第一次喝到那固体块儿状的老酸奶,第一次吃到从滚烫的水里捞出来的不仅不带汤,还要蘸着独流老醋的饺子,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川派名菜鱼香肉丝外,还有些嫩滑爽口、甜甜腻腻地包裹着干豆皮儿的京酱肉丝,第一次端起撒了葱花和香菜的卤煮和水爆肚,第一次品尝那味道臭到难以下嘴,还需要配着现炸好的焦圈和老北京豆汁,第一次遇到放糖不放盐的西红柿炒鸡蛋……这时,小钰那狭隘的味觉突然就慌了,心里头也跟着发毛了。
当小钰第一次涮北方的清汤铜火锅的时候,发现锅底居然没有家乡常见的猪肚和土鸡(当然还有古蔺人一日三餐都不可或缺的糟拌泡椒梅干菜)。从那一刻开始,小钰便不屑一顾,心想这清澈见底的一锅水也能算火锅?但是那格外新鲜的手切羊肉放在老式铜锅里稍微烫一烫,再往新调好的二八芝麻酱里蜻蜓点水般蘸上一蘸,味道还是绝了。
陈姨带着小钰吃遍了北京城,又坐着绿皮子火车一路向北,吃遍沈阳长春哈尔滨。从中国人开的小饭馆再到斯拉夫人开的俄式西餐厅,在口味上跨区域跨民族,食材上天又入地。那个令人难忘的寒假,小钰的每顿饭都像一场场精彩绝伦的盛宴,小钰鼓励自己要在带着大块冰碴儿的酸菜坛子里振作,也纵容自己要在晶莹剔透、酸甜可口的老式锅包肉里沉沦,此时才彻底明白了陈姨为什么说小钰土。
伟大领袖毛主席曾云道:不到长城非好汉。小钰虽是一个正经八百的小女生,但她在当初去北京的时候,心里面就有个美好的梦想,就是想去爬长城。果不其然,如愿以偿的她梳着两条麻花小辫儿,穿着陈姨精心在东单王府井的百货大楼里的卖场给小钰买的“七喜牌”羽绒服,站在巍峨雄伟的八达岭长城上,第一次和两名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合影留念。小钰暗自下决心,总有一天要横扫全球,吃遍天下所有的飞禽走兽。在踏上归家路的火车上,陈姨还给小钰买了一包真空包装的熟鹌鹑,啃起来奇香无比。
陈姨仔细地看着小钰,就像在端详一件艺术品,她说到外面见一见世面,马上就消停多了。小钰光顾着吃,一心恳求陈姨以后每次出差坐火车,都要给小钰买两包熟鹌鹑。
回味着北方才有的盛宴,小钰的胃口大开,又逢青春期长身体,无肉不欢。初中毕业,学校组织升学体检,班主任李老师语重心长地提醒她注意身材,让小钰考虑减肥,小钰就觉得他多管闲事,一笑而过,不了了之。
在中考结束后的那年暑假,小钰所在的古蔺县城终于开了一家西式餐厅,叫麦好乐汉堡。刚开业不久,他们家的生意竟出奇的好。“贪吃虫”小钰抓住了这个所谓千载难逢的机会,抢在第一时间去吃了一回。还别说,他们家的特色招牌“香辣劲脆堡”的酥香味道,可以把胡椒牛肉汉堡甩出好几条街。小钰望着西餐厅里络绎不绝的人,一边盯着他们的嘴,一边捕捉他们吃这辈子第一个汉堡的表情,她的心里面产生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吃完后,小钰打包了一个汉堡给她外婆,让她也赶赶时髦,可她咬了一口,摆了摆手说太难吃了,问她中间的菜为什么是生的,说外面的饼还不如芝麻烧饼。小钰在菜园旁偷偷地笑,就觉得外婆比她还土。
后来,因为工作上的调动,陈姨从“沃野千里”的东北三省调到了“开放前沿”的广东省,这一次又刷新了小钰对外面食物想象力的极限。虽然天生好吃从不挑食,也自认为见过世面胆大包天,但广东人还是让小钰觉得自己太孤陋寡闻。记得有一次小钰跟陈姨去深圳,听到陈姨的客户们说是要吃猴子,小钰在私底下问陈姨三遍是不是动物园里的那种猴子,陈姨说是。那一瞬间,小钰到底还是崩溃了,她彻底忘掉了自己要吃遍飞禽走兽的誓言。小钰偷偷跟陈姨说,你可别吃猴子。陈姨说,你放心,我不吃,吃了要遭天报应。
小钰虽然长大了,但是胆子反倒是变小了,干锅野兔,已经到了小钰所敢吃的哺乳动物的极限。
时光正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不知不觉,小钰已经上到了高三。这一年,不仅学习任务繁重,而且生活压力大,随之饭量也大。陈姨一看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么辛苦,于是提前向单位打报告提出申请,将自己的出差时间缩减了一半,保证自己总能在家里给小钰做饭,尽可能多的陪伴孩子。陈姨作为一个行走社会多年的“老江湖”,自己所去过的地方多得数不清,再加上做菜手艺天赋异禀,无论是南北味道,还是中西口味,她都能融会贯通。但凡她吃到好吃的,就会拿起“随行食单”,默默地用圆珠笔把食材和味道记下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她甚至还会跑到饭店里的后厨去找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耐心请教,然后回家第一时间做给小钰吃。
小钰虽然来自一个深居西南边陲的小县城,但米缸里永远都是陈姨从东北运回来香喷喷的五常大米,饭桌上随时都能从平平淡淡的川东风味变成精致诱人的粤式小炒。原本陈姨是出于好意,就是为了让小钰吃饱了,能一心一意地好好读书,可是由于陈姨做饭实在是太好吃了,以至于小钰每天吃饱了就困,根本就没办法集中精力去认真听课。她经常因为中午吃得太饱,下午的数学课和地理课上大脑缺氧,听不懂老师正在讲什么。晚自习下课后回到家里,小钰还要风卷残云,就着中午的剩饭剩菜来饱餐一顿。记得有一回,小钰一口气吃掉了将近半个电饭锅的饭,陈姨忍不住大发雷霆。
她骂小钰是只猪,说她成绩不好,饭都白吃了。
可是饭,怎么会是白吃的呢?胖了,真胖了。
高考前夕,别人的妈妈都给自己的宝贝孩子买了各种像忘不了、安神补脑液等各种保健品的时候,陈姨通过电视购物给小钰买了一种非常甜的进口减肥食品,叫什么减肥朵朵粑。小钰硬是吃了半个月,但一点效果都没有,抑制饮食的欲望对小钰来说就是胡扯。陈姨一看情况有变,只好勒令小钰每顿最多只能够吃一碗米饭,还不让小钰压得太实,并且还没收了小钰的全部零食。
但最终还是晚了。
三年的高中时光转瞬即逝,临近毕业,还要去面对学校体检这个坎儿。身高一米六刚出头的小钰再次称体重,她还以为是秤坏了。最后还是好话说尽,医生才勉强答应她在体检报告表上少写六斤,说那就凑个整数,一百二吧。小钰看着镜子里的姑娘,粗腿圆脸,虎背熊腰,可是一点儿也不好看。小钰后来才意识到高中三年给她写情书告白的男生,欣赏的原来是小钰自身那秀气的灵魂,而不是小钰的脸。
伤心之余,再想想自己以前总是以貌取人的行为,觉得十分肤浅。
在那段时间里,每当小钰端起饭碗,陈姨就会问她,你是要吃,还是要美。小钰听到这句略微有些扎心的话时,就如鲠在喉,其实小钰第一次隐隐约约觉察到,最接地气的价值观,其实就是人们在最艰难的时候所做出的那个选择。
虽然胖是一种无法呼吸的痛,但是一想到没有肉吃,小钰便会更加心痛。思忖再三,小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始终无法割舍年少记忆里的北京铜锅手切涮肉,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于是她便毅然地决定,离开古蔺县城,到北京读大学。
北方虽有盛宴,却气候干燥。小钰因为水土不服,初到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那一年,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学校医务处报道。发烧、腹泻、呕吐,体重呈直线下降,减肥效果胜过任何市面上所流行的减肥药。人一瘦,就会变得肆无忌惮,吃的越多,她常常和室友三五成群,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胡吃海喝,享受这短暂的四年时光所带给她们的享受与快乐。
可像小钰这种人都是吃不了猴子的同类人,她最大的出息就是跨越半个北京城,去西四北大街排队买艾窝窝和豌豆黄,或者是坐着公交车从望京跑到甘雨胡同吃一碗老北京炸酱面。夏天晚上的宵夜,通常都会去北京交通大学对面的车棚里吃老九烧烤,秋天的北京景色迷人,最适合一边欣赏落叶,一边到天桥的鸿运楼品尝那独特的果木烤鸭,冬天则骑着共享单车,沿着护城河到什刹海银锭桥边吃爆肚仁,清新脱俗,不失情调。铜锅子里面的牛羊肝、百叶、肚仁、肥肠等食材在里面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窗户上雾气蒙蒙,道路上的各种车辆和行人们影影绰绰,肉吃腻了,就来几头新糖蒜,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吹牛不胖,既满足又幸福。
室友们笑小钰吃起肉来像一个猛男,成本太高不太好嫁人,问小钰如果一顿没有肉还能不能吃得下饭,小钰光是听就急了,说不能,绝对不能没有肉吃。小钰的外婆总说,人有多大胃,就吃多少饭,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讲。世事无常,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答案。
在小钰上到大三的时候,陈姨不幸得了胃癌。整整二十二个月,小钰连一口肉都没吃过,也照样把每顿饭都吃下去了。那个时候病急乱投医,束手无策的她跑到雍和宫跪了有三个小时,小钰发愿说:“只要让母亲身体健康,我愿意吃素不杀生。”陈姨知道后气急败坏,气得说小钰的书都白读了,太愚昧。陈姨问小钰:“如果人不吃肉,身体还能好吗?如果女人几天不喝猪脚汤,皮肤还能好吗?如果吃素就能够治病,那还需要医生干什么呢?”她一口气说了三个排比句,气势磅礴,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小钰很固执,觉得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小钰说她在雍和宫见到佛就跪,跪一次就说一遍心愿,绝对不能食言。最后陈姨还是没能拗过女儿,不情愿地接受了小钰不吃肉的决心。
在医院,陈姨努力地配合医生,积极治疗。小钰也遵守着自己的诺言,既不吃肉也不杀生,就连家里过路的小蚂蚁也都不碰。刚开始吃素的小钰很是痛苦,因为没有足够的动物脂肪,饿得很快,经常刚吃完饭马上就会饿,有时候后半夜还会饿的睡不着觉,人一下子变得很焦虑,瘦了好多。记得有一回小钰馋的实在不行,做梦吃饭的时候夹了一块蒜香排骨,结果又在梦里清楚地告诉自己不能吃,于是放在嘴里的排骨,又被她吐了出去,早晨饿醒后的小钰坐在小床上大哭一场,觉得没有肉吃的日子真的好辛苦。记得那时候每天早上路过庆丰包子铺,看到店铺里的人吃着牛肉三鲜馅的小笼包,那真是眼馋到会多瞄两眼,羡慕得一塌糊涂,觉得要是自己能进去吃上半屉,那简直就是人生的第二大梦想。
现在这两个梦想都实现了。
医生妙手回春,首先是陈姨的胃癌彻底好了,她的精神甚至好过从前,其次小钰在朋友和陈姨的反复劝说下,终于开了荤。但因为太久不吃肉,喝第一口老鸭汤,确实把小钰腥了一把。室友们带着小钰连吃了三天肉,可是真的也就新鲜了不要一个礼拜,她发现,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有时候用青菜煮的阳春面,似乎更要爽口一点。
大学毕业近两年的小钰考下了北京师范大学的汉语言文学硕士学位,每当和要好的硕友们一起在外面聚会吃饭的时候,转盘上的山珍海味满满地摆了一桌,大家你来我往,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但小钰的食欲却大不如从前,看起来味同嚼蜡,经常走神。奇怪,这不就是小钰曾经心心念念的北方盛宴吗?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但盘子里的菜,味道怎么像是变了。
此时,小钰的心尖仿佛有一束光,沿着那敏感的喉咙撞了过来,把舌尖上的麻辣鲜香都冲淡了。世人皆有五蕴,但最先开始变老的原来是味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天南海北的缤纷筵席,吃份儿新鲜,但吃不出团圆。
儿时的小钰信誓旦旦,要吃遍全球,可眼下,走在北京城的街衢小巷大栅栏,已然是小钰能从家里走出来的最远的距离。风风光光的北方盛宴,恐怕再使劲儿向前推也推不到高潮了吧,因为生命里真正的高潮早就出现了:
昔日的陈姨还像家里那样,撸起了袖子,在热气腾腾的小厨房里三下五除二地露一手儿,凉拌葱香木耳、丝瓜炒土鸡蛋、清蒸石斑鱼、火爆腰花,再配上一碗滋补益气的冬瓜海米汤,增添一碗从远处都阵阵喷香的小米南瓜饭。
四菜一汤,尽是滋味,千金不换,乐享生活。
这就是关于一个来自北方盛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