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几岁的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会点煤油灯，吃完晚饭休息会儿，大家就早早上床睡觉。
昏暗的灯光，又是酒足饭饱，最容易让人坦露真实的自己，白天沉默寡言的父亲，每每就会在这时候打开话匣子，坐在小院里给我们讲他的过去。
60、70年代的农村人普遍贫穷，我父亲也不例外，他初中毕业就因为家境贫困无法继续读书，开始打工谋生了。
农村的苦孩子，出门在外，既没底气，也没见识，受雇主欺负，被拖欠工资都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快年底了，父亲和一起出去的老乡准备回家过年，工资还没领到手，黑心老板却跑路了，那个年代信息闭塞，交通不发达，根本无从下手找人，只能认栽，为了省路费，大家约定一齐走回家。
200多里路，靠走也不是办法，于是趁夜色偷偷扒火车（危险动作请勿模仿）顺一段路，再伺机跳车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冬天的空气清冽得很，月亮照得大马路明晃晃的，父亲一行人就扛着行李顺着明晃晃的马路朝家赶。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风穿过树梢的声音，就剩他们的笑闹声，都是年轻力壮的半大小伙子，除了有点担心没挣到钱回家被骂，并不觉得为了省钱走这么长时间的夜路是件悲哀的事情，反而觉得是一种新奇热闹的体验，当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回到家，奶奶没有骂父亲，只是心疼自己的孩子遭了这么多罪。心疼也没有办法，来年开春，还得继续出去打工，否则，靠家里的几亩薄田，如何养活一家人。
当时，像我父亲这样的底层打工人，比比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有的成了大老板，有的成了小个体户，有的依然靠苦力赚钱，人生的际遇太变幻莫测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其实能活下来，已经是他们的幸运。因为有人，还没来得及目睹现在小汽车遍地跑，吃肉跟吃白菜一样平常的时代，就倒在了打工的路上。
离我家几公里外，曾有户人家，丈夫打完零工，坐火车回家，为了防止被扒窃，就把攒的钱塞在被褥里，再捆得结结实实。火车本来要开到县城才停，但是他为了省下从县城坐车回村的钱，就在火车经过村子附近时选择跳车。
哪想到跳下去的时候，被褥上的绳子钩在了火车上，他连人带被褥被卷进了疾驰的车轮下，连腰被斩断，当场殒命。铁路赔了家属500元，就了结了这桩惨事。
我父亲是个粗线条的人，压根没有给孩子营造一个美好童年的意识。他的口才很好，讲的又是亲身经历和真实见闻，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非常有感染力，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很大的冲击力。
当我听到那个被火车碾死的悲剧，一想到父亲年轻时也做过这样的危险事情，就不由地害怕：我差点就没爸爸了。
后来连续好多天，一没看到父亲，我就喊我母亲：妈，我爸呢？!
我生怕他又去打工，又去扒火车，直到时间长了，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才渐渐磨灭。
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底层人民拿命换钱的现实例子。随着年纪增长，我看到了更多这样的现实，直到我参加工作，自己也加入了其中。
我加班熬夜，吃廉价外卖，饮食作息不规律……长期经受这样隐性缓慢的身体伤害，老了大概就会再拿年轻时攒的钱去治病，就像我父亲他们老了一样。
前提是我能幸运地活到老年，而不是像那个拼夕夕的23岁女员工那样，年纪轻轻就猝死在凌晨一点的下班路上。
